天玺帝是来探望贞训袁氏的。
天玺帝身后，小内侍们或抬着大箱的药材，或抬着大箱的绸缎、器用，浩浩荡荡停在慧心阁楼下。
郑滟姜执了礼，默默地引天玺帝上楼。
袁氏一见天子，立即泪如雨下，天玺帝即将她揽入怀中。
郑滟姜见此景，又默默下了楼，转到慧心阁后身的空地上——她在那里搭了一座小炉，可烧水、沏茶。
她烧水时，曹浊走过来，亦如她一般蹲了下来，轻声道：“娘娘，不必劳烦了。咱们都带着热水和茶，这会儿已沏好、送上去了。”
说完，曹浊耸了耸鼻子——皇后身上飘来一股子馊味儿。
这也难怪。
宫里的规矩，只浣洗院大白日里能晾晒衣物，可浣洗院从不管蓬莱洲上的浣洗。而宫里又不许别处乱搭衣衫，特别是女子的衣衫。
看来，皇后是守规矩的，只在晚上晾晒。曹浊想。
一会儿，孙氏也赶了来、登上了楼。
楼上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郑滟姜也无别处可去——正门前呼啦啦的箱子和人，一楼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倒是这炉前还有些火苗跳动的活气，且亮堂些。
她便索性席地而坐，将今日览读的几篇列传在头脑中又转了一回。
每当这时，她总能略去四周动静，一心一意地琢磨惜字如金的史册上为何这样落笔或为何那样落笔。
“皇后。”身后的声音极陌生。
郑滟姜一个激灵扭过头来，是天玺帝。
她赶忙起身执礼，天玺帝耸了耸鼻子。
“朕······将贞训交托与皇后了。”
“诺。”
“皇后好生看顾贞训。若贞训顺利诞娩，母子或是母女平安，朕······定保皇后平安离宫。”
郑滟姜又一个激灵，赶忙道：“臣妾定不负陛下嘱托······”
“好。”天玺帝转头走了。
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那几大箱子的绸缎和器用。
“我劝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勿要与太后娘娘顶撞”，一起恭送圣驾后，孙氏与郑滟姜道，“所以陛下只将药材留下，其它的皆带回。”
郑滟姜点了点头，问：“可有药方？我去与她熬药。”
“有。”孙氏拿出来药方，却未递给她。
郑滟姜并不意外，只是道：“陛下方才与我说，只要贞训平安诞娩，我就有活路。”
孙氏将药方递给她。
药方写在一卷白帛上，其中并无药名儿，而是写着“某月某日，用药包甲、药匣乙、药罐丙”之类。
孙氏命宫婢掀开两口盛药的大木箱，果然见许多药包、药匣和药罐，其上各贴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字签。
“一药煎三顿，这里是十日的药量。到第十日，陛下还会遣人送新的来。”
郑滟姜点了点头：“这倒便宜了。”
于是，两个宫婢捧来天玺帝留下的煎药小炉并玉钵，郑滟姜将甲字号的药包、药匣和药罐里的药一股脑地倒至玉钵中，便煎起药来。
煎药是个苦差事——要保火候，要煎得透彻，还要防药汁扑出玉钵。
郑滟姜和看守她的两员宫婢轮番坐到煎药小炉前，不断地送风和翻搅药汁。
终是在三更时分将药煎好，盛放至天玺帝留下的白瓷碗中、送与袁氏。
袁氏本已睡着了，无奈被叫醒，稀里糊涂地吃了药，又睡下。
郑滟姜和两员宫婢将一切收拾妥当、方才歇下。
第二日清晨，曹浊又带一班内侍登上蓬莱洲，直来到慧心阁楼下。
“昨日陛下来探望皇后娘娘，才发现娘娘身上的穿用极不得体，有损天家气度。所以特命卑奴等送来这两箱衣物，供娘娘穿用。”
郑滟姜一听便知，这衣物是送与袁氏的，不过是借着她皇后的名头。
“请内相代臣妾谢陛下厚恩。”
两箱衣物被内侍们抬到了二楼东间，待曹浊等人走后，郑滟姜开了箱子，取出一身衣衫往西间去。
一进西间，她即见袁氏拿审视的眸光盯着她看。
“陛下遣人为贞训送衣衫，但直说不妥，所以假借我的名头。”郑滟姜直截了当。
袁氏这才放下心防，笑了笑，道：“娘娘总说我啊我啊的，臣妾听了······总觉僭越了······”
郑滟姜并未接她这句，而是将衣衫递给一员宫婢，吩咐道：“服侍贞训更衣罢。”
吩咐毕，她即转出西间。
接下来几日，天玺帝再无音信，袁氏望眼欲穿，即便有郑滟姜和两员宫婢悉心照料，她的病却常常一时轻一时重。
但终究，至九月末，袁氏可以起身四处走动。这可又难倒了孙氏。
因为袁氏常往埠头上去，有时盯着水面一盯就是一、两个时辰。
孙氏真怕她一时想不开、投了水。虽有宫婢看顾，但蓬莱洲上人手本就少，孙氏也担心折了她们。
十月初的一日，午膳时，孙氏亲自来到慧心阁。
“怪不得陛下总不至蓬莱洲上探望贞训。”孙氏先说这句，袁氏一怔、掉了手里的竹筷。
孙氏继续道：“陛下亲征了。”
袁氏又是一怔，突然，泪珠儿便似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陛下总深夜召臣妾侍寝，臣妾原也捻过酸，问陛下为何不早早地唤臣妾伴驾。起初，陛下只道事忙。后来臣妾便大白日地去闯勤政殿······”八壹中文網
说到这里，袁氏已上气不接下气。
郑滟姜想起身续茶与她，倒是惯常在她身边的宫婢看到了，立即取茶去了。
袁氏吃过茶，又狠喘了一喘，方继续道：“陛下真是事忙。臣妾就在那儿等着，眼见文臣、武将，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勤政殿总领鸫喆还叹说，国泰民安只有四个字，可字字万钧，这四万钧重担全落在陛下一人肩上，竟无人与他分担······”
听到鸫喆能与袁氏说上这句，着实令郑滟姜小吃一惊。
在郑滟姜的记忆里，鸫喆总是凶神恶煞的。
“陛下亲征······是因为郑晖反了”，孙氏瞥了一眼郑滟姜，“他拉着翼成军持节大都督邱松胤一起反的。”
“轰隆”一声，郑滟姜脑中炸开了花。
孙氏继续道：“邱家盘亘在翼成军所辖之五州重镇近二十载，与北边儿沙塞各部多有联络。这回沙塞各部也遣了人马，足有万骑。前一阵陛下派去的二十万大军已全军覆没······陛下不得不亲征······”
说到这，孙氏已红了眼。她不断地眨着眼，但仍有一滴泪砸了下来。
郑滟姜从来觉得孙氏精明强干，却不想今日见到了她这番光景。
在一段沉默和啜泣声之后，袁氏又开口：“陛下是极温柔儒雅之人，与臣妾在一处时······”
孙氏打断道：“怪微臣这个时候来说这事，娘娘和贞训赶紧用膳罢，凉了吃下肚会犯痢病。”
郑滟姜这才重新提起竹筷，心事重重地用了午膳。
接下来几日，袁氏便不再往埠头上去，心情也愉悦了不少。郑滟姜临窗而坐翻看书卷时，她便索来针线，或绣或缝。有时她闷得慌，便自顾自地说些事，不管郑滟姜愿听不愿听。
“陛下所着内衫虽皆由司衣局织造，但着实简素了些。臣妾就偶尔取走一件，绣朵花儿啊、蝶啊的在其上，陛下见了也不恼。嘻嘻······”
“臣妾在家中最少，且是嫡出，所以上头的兄长阿姊们事事处处皆让着臣妾。臣妾入宫前，父亲叮嘱臣妾务必收敛些。可······臣妾常改不过来。陛下见臣妾任性并不恼······还亲手为臣妾簪牡丹······嘻嘻······”
“陛下极善书和画。陛下画的江山图总能令人心向往之······哦，是了，娘娘的阿姊可也善画？”
郑滟姜胡乱一应“嗯”，倒能让袁氏消停小半日。
可第二日，袁氏仍如往常说东说西。譬如，天玺帝如何与袁氏逛苾芬园，如何与她齐画齐书，如何与她说笑话。
郑滟姜觉得聒噪，但也奈何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