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籍……杨云亭曲着手指轻叩桌面，“既是良籍，又何以沦落到那种凄惨地步？可是另有隐情？”
良家女子通常来说是不会沦落风尘的，更何况那是那种极度淫秽之地？户部侍郎缓了缓神，深呼吸了两口气，眼睛转了两下，一脸的颓然和疲惫，“这就要说到人口拐卖了。拐子把女子拐来，总有一些不堪受辱的想自裁破了相，大户人家收奴收婢也看不上，青楼更不收，那只有自己玩了玩送窑子。窑子里一百个铜板，客人进去随便玩，玩到宵禁离去也可以。窑子只管吃喝，可没有什么赏钱，一百两对她们来说就是天方夜谭。那些伎子多半都是被折辱至死，窑子让人弄床席子卷了扔乱葬岗也就了了。”
户部侍郎心中五味杂陈，诉说间虽是面色严肃，可也是止不住的声声叹息。拐卖人口，杨云亭蓦地就想起了四年前那董达案，也是因为当地县衙拐卖妇女儿童逼良为娼又草菅人命，董达一众人等逼上梁山，占山为王，最后还是董达联合影香劫持她和赵元祁，大牢死谏陈情才真相大白。杨云亭眼中氤氲了雾气，神色凝重，将翘起的腿放下，“收了摊儿，你带本宫去窑子看看。”
户部侍郎很清楚杨云亭要做什么，但他摇了摇头，“王妃，你救不了她们。”
杨云亭冷声问：“有后台？”
和董达案畜生有后台，她不介意闹个天翻地覆。户部侍郎沉声哀痛地道：“进去了的那些伎子容貌已毁清白也毁，身心双重打击，都心如死灰。就算你带她们出了窑子，大底都沐浴一番换身干净的衣服就去了。”
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杨云亭清楚，那些人救出来不说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流言之下大多都是活不了的。杨云亭咬了咬唇，又松开，盯着户部侍郎一字一句道：“本宫就问你，那些人，本宫是可以带走的吧？”
先把人带出来，毕竟只有先离开了地狱，才能说未来啊！户部侍郎默了一瞬，定定的看向了杨云亭，也声声恳切地道：“王妃，卑职很敬佩您能抛却世俗眼光，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伶人伎子您都一视同仁。但王妃，天下人都不如您这般善良。这伎子换了良籍，出了门被认出来了也还是伎子，没人把他们当人看。必定也是随意折辱。”
有人夸她善良了，杨云亭却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她这种善良，更像是种无知的天真。杨云亭低声喃喃道：“换回良籍，自是有律法……”户部侍郎再度摇头，“王妃，律法能护人，但律法不是个人，这大渝律法能不能护下归良人，是要看具体的律法执行人。王妃您相信那些地方官吗？”
杨云亭……浑身一怔……瞬间也被卷入了哀恸之中。其实这世间无几人可信。户部侍郎笑了，满脸的讽刺和低落，“是不相信的吧？”
他自嘲一声，“我也是个官，我都不信当官的会有良心。”
杨云亭低头沉默了几瞬，又问道：“那本宫若是许了归良人检举之权，可做约束官员之用？”
检举之权？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民告官之前，民就没了。户部侍郎没忍心直说，而是相对委婉的道：“伎子流散天涯各地，王妃您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翻山越岭地去为他们做主？王妃您能护他们一时，可能护他们一世？”
杨云亭呼了一口浊气，顿时觉得身心疲惫。户部侍郎轻声道：“王妃此计虽为好心，但过于理想。”
杨云亭也觉得自己天真了，可总要抱有那么几分希望不是吗？畸形的世态总是要有人一点点去改变，这世道一直病态黑暗下去，没有人会是赢家，都将被世态裹挟着前走成为别人的猎物。杨云亭看户部侍郎头头是道的，简直是人间清醒，忽的就态度温和的笑道：“侍郎才华卓绝，既是如此说了，那必定也有补救之法了。”
户部侍郎眼皮子微微一动，一本正经的回道：“王妃，卑职已经说过了，王妃过于理想。王妃想的是人本为善，相信民众会善待归良人，相信父母官会公正廉明，但事实上并不可能。”
户部侍郎掷地有声地道：“这世间少有清流。”
少有清流，也不是没有。杨云亭如是想。她信子民都心存良善，她信总有为官者满腔热血为国为民，“侍郎，说吧，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户部侍郎抬眼看了看那天，天入秋以来就是灰蒙蒙的，如雾笼着不见清明，他忽的坐直了身子，铿锵有力道：“登上无人之巅，重新制定规则，将政治秩序，民众意识归正。”
“啪”的一下，拨算盘的把算珠给拨反了，随即又是噼里啪啦的珠玉磨合撞击声，可见拨算盘的那人是多么的手忙脚乱。周围人是惊吓，一身冷汗，杨云亭只是惊讶，没想到看着老实巴交的户部侍郎会说出这么句话，眼睛一定，“侍郎是在撺掇本宫造反？”
户部侍郎起身拱手道：“臣不敢。”
杨云亭抬眼看着突然恭敬守礼地他，“你今日这大逆不道之言，不过半个时辰必定传遍京都街头巷尾，就不怕你这户部侍郎也做到头了？”
她觉得她琢磨不透户部侍郎这个人，这种造反的事儿怎么能在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说呢？不管你有心无意，轻则流放，重则杖毙。这户部侍郎活腻了？户部侍郎直接一跪，都以为他是请罪，心想说：大人啊，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已经收不回来了啊，你现在请罪求饶也已经晚了啊。只有杨云亭不这么认为，看着他的后脑勺，听他陈词，等一个解释。笑话，一个四品大员，他不懂祸从口出？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他刚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