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枝发水暖，久微得此天时给榭淮下了几剂猛药。许是老天难得偏袒榭淮一二，此次过后他竟真的好了不少，众人见他好转也都心下略安，仄言院里难得有了一丝松快。栖梧守在榭淮身边，有时恍惚忘了过去也不想以后，便觉得此一刻便是地久天长。
春末，还有一件让榭淮高兴的事，媵靖回来了。
榭淮家里虽然有一位长姐，可那毕竟是嫡女又长榭淮七八岁，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媵靖不一样，她让榭淮体会到了一位女子的温柔与飒爽，包容与多思，说起来倒是让榭淮觉得很像江唤行的母亲，那是一位极好的女子，榭淮年少时无数次希望她是自己娘，可又觉得要是江唤行成了自己娘的孩子太可怜了，慢慢也就不再这样想。
这日栖梧回来脸色不太好，虽然榭淮一直觉得他自醒来后心事更重，人比最初他们相识之时还要沉郁。榭淮张嘴几次想问问，可又怕自己多心。他早上被青苍叫去了秋草窗说事，自己师父的为人榭淮还是清楚的，所以才想不明白到底又怎么了。
“喂，你有事就直接说，不要让榭淮担心。”
飞花说完，伏城还在一旁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倒是让榭淮弄了个大大的不好意思。
栖梧示意榭淮过来坐，他二人坐在廊下能晒到阳光的地方，栖梧给榭淮化了一丸药在参茶里。
“媵靖这次回来可觉得有什么不同？”
这话问得榭淮心里一紧，“靖姐怎么了？是受伤了还是？”
栖梧让榭淮别急，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久微先生说她已有身孕在身。”
一句话说得榭淮脊背发凉，不由往妖兽身上想去。栖梧见他脸都白了赶紧道：“并非你想的那样，我问过了。”他见榭淮仍旧不信，又道：“我就算不作数，伏城想是也能知道的。”
伏城突然被点了名，讷讷地嗯了一声。
飞花见榭淮仍是怔怔地捅了他一下，榭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不相信不是让栖梧和伏城难堪么。
“我没有，我只是，就是突然…”榭淮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栖梧看着语无伦次的榭淮笑道：“你紧张什么。”没想这句把榭淮说得面浮凝霞色，眼含泣露光。
榭淮见他们三个都盯着自己只觉更不好意思，硬着语气道：“你别胡说，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栖梧不好再笑他，点点头道：“你说你说。”
这明显敷衍…榭淮道：“都这个时候了我们得赶紧的。”
这倒是让栖梧不解起来。
榭淮见了说道：“要给小娃娃准备衣服，鞋子，小枕头和小被子。”榭淮越说越顺，他记事极早，当初三娘子怀松凝和松凝出生后的事情他都有印象。于是就一边回想着那时家里准备的一边说给栖梧他们听。飞花听完嗤之以鼻，不知道他们人怎么这么多事。伏城也就看着大，实际上还是个小娃娃一时还没弄清榭淮这是要做什么。栖梧见榭淮说得眉飞色舞犹豫又犹豫道：“还是让媵靖自己做决定吧。”
榭淮一腔高涨热情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他确实是没考虑到媵靖一个孤女若是日后再带上一个小娃娃，虽说大泽境内远没有俗世那些教条，可也能预料到艰辛诸多。
榭淮这才想起刚刚栖梧脸色不好，轻声问道：“你们都商量什么了？”
栖梧示意他赶快把药喝干净这才说道：“久微先生先看出来的，他也想岔了就跟青苍师父说了。师父听完问了媵靖原委这才把我叫了去，毕竟她是我秋蛩院的人。”
“那你怎么说？”
栖梧听榭淮这问法倒是觉得自己不同意一样，“我让媵靖自己决断，可我私心不希望她跟我娘一样。”
栖梧幼时虽然有齐生和青苍在身边，可到底也没少被小精怪们欺负。济泩归来有人护着他后，他才真正过了几年高兴日子。
“靖姐回去了？”
“青苍师父说让她搬去秋草窗，秋蛩院就她一人不能放心。”
榭淮急匆匆地鞋子都没穿好就往外跑，“那我去看看靖姐去”。
榭淮到秋草窗门口正跟从里面出来的媵靖碰了个对头。
媵靖见榭淮叫了她一声之后也不说话，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既不敢看自己又不敢不看自己。“傻小子，琢磨什么呢。”
榭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姐这是做什么去？”
“青苍师父说让我搬上来，我回去收拾一下。”
“那我帮姐姐去。”
媵靖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来，“身上可都好了？还是别去了。”
榭淮举了举胳膊，可他如今瘦骨嶙峋得也没什么说服力。“我带着飞花和伏城一起，让他们帮忙。”
媵靖抬头看了看日头，今日倒是不太热，也没什么风。“难受了跟我说，别再病了。”
榭淮高兴，自然满口答应。
慌乱过后秋蛩院还没来得及修缮，内里荒秽一片好在屋舍都还是好的。媵靖住在砂舟深处的一间屋子里，她要带的也不过是一些针线之类的，简单收拾了一下也就好了。她烧了水沏茶给榭淮喝，又从箱子里拿了一件白绿色的披肩给榭淮系好。
“这次从山外带回来几块上好的料子，不厚，想着给你们做春秋的衣服。阿白和渊渟都出山去了我也就省了。”
榭淮听完想到这要是让白舒长知道了又得鸡飞狗跳一场。
榭淮的事情媵靖大概能猜到一些，回想刚来时他还是个孩子模样，这么多年什么都在变，就是一副好性子没改，见谁都笑呵呵的让人疼。
这白绿色倒是让榭淮想起来当年那件春衫，就穿了那一次，想必再也穿不得了。榭淮摸着披肩，他本想开口问问媵靖到底是怎么回事，如若知道孩子父亲在何方他们可以去寻。可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有些期盼这个还没出世的小娃娃，他想起栖梧说的话，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多事。
回程时榭淮有些喘，可他要强只让伏城扶着。飞花帮媵靖拿着布料，四人慢慢往仄言院走。榭淮想起那年他同渊渟以花喻人的那句“向寒尽飒爽，掩香逾万芳”。
媵靖看着榭淮讨好的小模样无奈地摸了摸他头：“姐姐谢你们夸奖。”
青苍想过让媵靖去如意院，毕竟那边都是女子更方便一些。可怀巳的病时好时坏，栗香糖已然筋疲力尽不好再麻烦她。这些不言自明的事榭淮最敏感，于是便让媵靖住进琉璃光，自己和栖梧搬进了秋草窗。
暑往寒来，那未出世的小娃娃在慢慢长大。榭淮思来想去想着给孩子预备什么贺礼，可他身无长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想来只有当日冀梅染偷偷塞在他斗篷里的那张银票，又觉得太俗气了些。
他想送些小孩子要用的，可小衣服那些他是做不来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由梦到自己小时候跟着冀梅染和江唤行读书识字的事，他两位兄长的字都极好，他照着写也没少得先生夸。又梦到入大泽后习字时看过的《山居秋》和《望秋水》，便起意做一个抄本，大泽的字旁写上山外的字，然后在字下面配一副小画示意讲解。
他做得极其上心，没日没夜地认真书画。日子平淡，青苍和栖梧站在青桐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们都透过榭淮看到了故人，但是心情却是一个只余怀念往昔，一个还掺杂着憧憬难安。青苍看着栖梧远远地看着榭淮，不由想着那些过往里，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么让济泩看着。他最近不知为何感觉累得很，现在他身边就剩下榭淮一个徒儿，总是患得患失的，想来自己也真的老了。
长时间伏案也受不住，榭淮累了也会去琉璃光帮着媵靖画花样。媵靖的针线极其细致，榭淮见她坐在廊下为孩子准备衣服鞋袜，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他见媵靖甚是中意梅花，又想起之前伏城说的媵靖身上有种很清淡的香气，心下有了一些猜测悄悄跟栖梧说了。他们之前以为媵靖是在山外遇到的什么人，确实没往精怪身上多想。栖梧便说走一趟去梅林问问，梅林和竹轩在的地方并不远，如果媵靖此前一直在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栖梧去了一日回来，只对榭淮摇了摇头，榭淮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一定是那儿负了媵靖，又想会不会是什么误会。又觉得小娃娃出生还是应该有爹爹好，又觉得要是负心人不寻也罢。
栖梧给他捂紧了身上的披风，“别操心了，自己还多灾多难的。”
榭淮被说得有些不要意思，“梅族的长老就是那日石舍帮着咱们的那位老者？”
栖梧点了点头。
榭淮知道若是那位老者必定不会隐瞒什么，便道：“是我无聊罢了…想必靖姐有自己的考虑，反正有咱们疼那孩子呢。”
栖梧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