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觉已春深。想来去年此时自己刚到大泽,如今转眼间,难免唏嘘。
冬日里青苍一直闭门不出,偶尔开了秋草窗的门,给榭淮他们看到的也只是他站在树下看天的背影,仿佛只是告诉两个徒儿自己还活着。自尾晦,久微先生真的从未来过,榭淮不知青苍为何如此恼怒,情之一事,就算花有意水无心,总也不见水要熬干自己的。八壹中文網
春日祭前,白舒长遣了报信鸟,约榭淮和渊渟同赴。自尾晦几人玩儿得开心,他便一直琢磨缘由再把几人聚齐,况且春日祭后他要和栖梧出大泽一些日子,短时日不得归。以往渊渟是不参加这种宴会的,但他这次搬回仄言院后,对师门生出一种家的感觉。既然秋蛩院都去,自己总不好甩下榭淮,便也答应了。媵靖自然要为他二人提早准备好春日祭的服饰,为此还特意上山来一趟,说是怕榭淮个子抽得快,做完就不合身了。
春日祭当日,寂静的大泽境热闹起来,多是休眠一冬的精怪许久不见,借此机会访友话天机的。榭淮二人收拾得当,经秋草窗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榭淮轻轻唤了一声师父却无人应答。以往青苍也不会去春日祭,渊渟让榭淮不用挂怀。榭淮心中到底挂念,便让渊渟先行,告诉白舒长自己随后便来,以免那人又聒噪。
渊渟道:“那我慢慢走,路上等你。”
他这个师兄平日面冷言少,但是骨子里也是个体贴人儿。榭淮笑道:”好。”
渊渟走后,榭淮在门外又唤了两声,还是无人应答。如若平日榭淮也就走了,只今天门是虚掩着的,榭淮这才会进来。
秋草窗内一片宁静,树下也不见青苍,榭淮在廊下退了靴子,进屋看了一圈才看到青苍趴在那扇方形窗子前的案子上。榭淮觉得有些怪,平日他师父只会坐在圆窗子前,方窗前是一直留着的。
“师父?”榭淮上前,见青苍睡梦中蹙着眉。他趴着的案子上是一幅人像。画中一男子着艳兰衣衫,长发半挽半垂,头上别的翠翘就是青苍一直戴的那个。此人唇角含笑,眉眼满情,想是当时看的正是作画之人。他左手轻搭在右臂,微微偏头,见之温柔缱绻盈目,以及…
榭淮自是熟悉那表情的,那年南园内偷来的那几日,他总能看到的,得偿所愿后的腼腆。
画上还题了字:
絮来花落何处在,梦断难续悔不言,最是情至摇落后,怎不教人忆春山。
乃是一首悼亡之作。
迷雾散去,榭淮一下子明白过来,心下戚戚,随口对道:
霜冷离鸿惊失伴,拟凭尺素话愁言,最是相怜回首后,青梧不曾离春山。
趴睡在案子上的青苍一僵,眼中的泪到底滑落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能等到再有一人明白自己。
“师父…”
榭淮跪坐在青苍旁,青苍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进来时我就醒了,只是……”
只是不好醒来罢了。
榭淮只觉如鲠在喉,最终又轻轻唤了声:“师父。”
青苍摸了摸榭淮头,“傻娃娃,别哭。”
青苍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画中人的脸庞,榭淮不知这种情至极致偏被戛然而止的悔恨跟随了青苍多久,以后还会跟随青苍到多久。
青苍卷起了那幅画,轻声道:“你愿意跟我去看看他吗?”顿了一下又有些急切地道:“每年我都去看他的,只不过只有我一人罢了。”
榭淮点了点头,“徒儿愿随师父一起。”
好像那日青苍第一次带榭淮来仄言院时一样,青苍于林间步行在前,榭淮随后。只是越往上,树荫越浓密。榭淮不喜欢青苍完全走在阴影里,抽刀将交叠的树冠间划出一线天光。行至九重峰界门,青苍回首道:“不必如此,你走到我身旁来。”
榭淮收回秽除,紧随青苍身边,但他二人并没有向九重峰里走,而是继续向上行进。越向上光线越暗,身旁树木也愈发高大,最后他二人便在参天树根间向前,茫茫黑夜寂静无声,好在这次青苍不再是一个人。
“到了。”
前方隐约有昏暗光线,榭淮虽然看不见青苍的表情,但是能听出他此时是高兴的。
由黑暗里踏出,眼前是一片,榭淮本来以为是死水,但是细听平静水面下波涛不断。水边还站着一个人,是故渊。
故渊见榭淮,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榭淮跟上青苍。青苍仿佛也看不到故渊,走到水面上站定,对榭淮道:“此水名为故渊,大泽便生于此水。”
说完他回身向榭淮伸出手臂,“我们同去,此水深无底,千万小心。”
榭淮闻言拉住青苍衣袖,同他向水面深处走。耳畔风声似哭似笑,待细听却又一片寂静。脚下水面平静无波,但榭淮能感觉到律动,仿佛它在呼吸。
青苍察觉榭淮攥紧了自己衣袖,道:“别怕,前面就是了。”
重重水汽之后,榭淮看见一座小小的木界门,他在大泽呆久了,知道那木门意为划分,象征彼此不同界。
此时门那边的就是那男子的所在了吧。
青苍走到门前,像摸榭淮头顶一样伸手拍了拍界门上的横梁。
“济泩,我来看你了。”
榭淮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冥冥之中他知道,就是他想的那个济泩。
青苍后来没有再说任何话,想来以往他也是每年到此处来说上这一句而已。榭淮陪在青苍身边,刚才仍觉得可怖的故渊之水,此时不过尔尔。想来痛苦之极远甚恐怖。
不知过了几时,青苍轻声道:“我们回去了。”
然后他看向榭淮道:“谢谢,为师今日很高兴。”
二人踏水而归,榭淮见故渊仍在岸边。青苍确实看不到他。故渊示意榭淮先回,他们梦里再说话。
归程上榭淮心情轻松许多。青苍也高兴,只不过在徒儿面前不好那么明显,可脚步掩饰不住轻快。二人一路无话,行至近仄言院,青苍道:“你们几个是不是约好了?快去吧。”
榭淮不想又留青苍一人,道:“师父不一起吗?”
青苍不知榭淮是跟谁学的这悄悄撒娇的本事,“你……”
“你带他去那里了?”凌空一喝,打断了青苍的话。
榭淮见栖梧满脸郁色,后面远远坠着白舒长和渊渟。他二人仍在闲谈,神色如常。榭淮不知栖梧为何赶来出言质问。
青苍不想多说,只对榭淮道:“既然他们来寻你了,快去吧,为师没事。”
栖梧闪身挡在青苍面前,“榭淮不是他”。这话说得榭淮也察觉出别扭。
青苍有些被惹怒,道:“他是谁?你自己生父都不值得你称呼一声吗?”
栖梧怒道:“我说过他不是我生父!”
今日意料之外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但榭淮最没想过栖梧竟然会是济泩之子。
青苍不欲再与栖梧争执,拂袖离去。栖梧似也愤恨至极,想跟榭淮说什么却也没说出。白舒长一脸茫然追栖梧而去,徒留不明所以的渊渟以及知所以仍不明的榭淮。
是夜,渊渟睡下后榭淮起身拿出济泩所绘的那幅扇面。他走到回廊上,一偏头见故渊已经站在自己身旁了。
榭淮拱手道:“晚辈见过济泩先生。”
故渊吃惊之余笑了笑,“这么快就猜到了?”
不过是榭淮的推测罢了。他第一次见故渊便是看过这幅扇面之后,想来当日故渊能带自己梦回安京,也是因为江唤行桌上临摹的也是他的画。后来数次相见都在榭淮赏玩过此扇面之后,只不过…
“只不过因为你相信了我的存在,所以后来就算没有这扇面作为依托,我也可以同你在梦中相见。”
“你…您真的是济泩先生吗?”
济泩失笑,“你这娃娃莫不是被吓到了?”早知道自己就不这么痛快地承认了。
榭淮只是不想青梧春山真的阴阳两隔罢了。
济泩见榭淮抬手,犹豫,不忍,交替出现在他脸上。于是叹了口气,伸手将覆在自己脸上的障目取下。同画中男子一样,眉如黛山目似水,柔唇抿起半江春。
只不过,眼前的是一张逝者的脸。
济泩复又要戴回障目,却被榭淮拦了下来。
“黄泉之人不可久见。”
榭淮撇了撇嘴道:“久不久的也见过这么多次了,不在乎这一次两次。”
济泩见榭淮孩子气,难免回想自己当年。他只是因为不想见榭淮看到自己脸后的哀,索性不如盖起来。而榭淮则是想替青苍多看两眼而已。
两人坐于廊下,桐花飞落,“济泩先生,我师父和……”
济泩还从没见榭淮如此拘谨过,笑道:“你既唤他师父,那不如叫我一声师兄。”
“师兄?”榭淮记起拜师礼那日青苍说过他已故去的大师兄……
想来今日种种让眼前的娃娃彻底傻了眼,济泩笑着看着榭淮,“听我说说?”大概这么多年不能说也无人可说,济泩的声音柔柔的,让榭淮仿若有些醉意。
“嗯,师兄……说说。”
“我是他从故渊里捡回来的,所以我跟你说我来自故渊并没有骗你。“
“那时候怀巳刚出生不久,他是为了让怀巳有伴才把我捡回来的。”说完,济泩转了转手中装着冷茶的茶杯。“大泽山上清冷,只有我们几个彼此相对,所以……”
所以时日久而情生难抑。
“后来,他希望我能娶怀巳,可是我并不想。这种事情又不是山间的精怪,放在一起就可以的。”
榭淮听他这话觉得可怜又好笑。济泩见榭淮抿嘴,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榭淮赶紧点了点头。
“后来怀巳怀孕了,他便把我赶出了大泽。想让我在外流落几年自然会认命回来求他。”
济泩等了片刻,见榭淮并不答话,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怀巳的孩儿到底是不是…”
“不是。”
“哎?你怎么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榭淮知道他有意把话说得轻松些,道:“因为栖梧说过的。”
济泩听了点了点头,“不枉我白疼了那小子一场。”
想栖梧人比山高,到济泩嘴里只是一个小子,不禁让榭淮觉得可爱。
“你别笑,我当年回山时他也就跟仄言院前木灯笼上的灯罩那么大。”济泩比划了一下,“别看他现在统领秋蛩院那千百人,我刚回来的时候他就是一个躲在娘亲身后的胆小娃娃。”
榭淮在秋蛩院呆的时间尚短,所以并不清楚栖梧手底下有这么多人。
“我也跟他怄气,不明白他为何糟蹋我的心,所以下山去游历。就是那时候到的安京。”
榭淮点了点头,怪不得济泩先生突然出现名震安京后来又突然消失,原来他师门是在大泽。
说到安京,济泩看了一眼榭淮。
榭淮道:“无碍,师兄继续。”
“红尘走一遭,总得有个糊口的本事,我于功夫上稀疏,只能以画作为生。”
榭淮心中叹到,后来多少人挤破头也想一瞻的真迹当年只不过是一伤心人用来换物填五脏庙的营生而已。
“后来我的画渐渐有了名气,我就想罢了,红尘里也不差,再也不要回这里来了。只是后来我被请去给一位小姐画像,那小姐…”说到这里济泩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不应该如此说一般。“那小姐珠圆玉润的,但是他家里人却让我画得,画得..;”
“弱柳扶风一些。”榭淮接到,背后谈论女子容貌,确实非君子所为。
济泩点点头,“其实那小姐本生得很漂亮,本不必如此…奈何他家里人相要求,我也只能照做。后来有一天我为她作画时,她念了一首诗。朱门两茫茫,负我泪千行,今生缘已尽,来世莫商量。”
榭淮听完又默念了一遍,“今生已经是个生离的下场,来生想必也求不来什么了。”
“所以我当时想,还是要回大泽来的,哪怕他怪罪我,我也不想跟他活着的时候就生离。此生尚且不如意,谁知道来生如何呢。”济泩说完才察觉自己失言,只是榭淮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对了,你手里的那幅扇面,就是我那时所画。仓促间潦草得很,见笑。”
榭淮展开扇面,日子久了,画面上只有那棵梧桐树清晰能辨,树下的人影已经有些缥缈。
“那后来你们呢。”既然济泩回了大泽,看师父那样子想是他们断缘得续,怎么会落得如此。
“我回来后其实他也是高兴的,每日里他在秋草窗指点栖梧功夫,我作画。栖梧的名字还是我那时给起的。”
榭淮琢磨道:“栖梧,栖梧,同栖梧桐树下。”
“我当时说出这个名字也怕他不同意,天地间合该只有一株青梧来着,没想到他同意了。再后来……”说到这里,济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脸颊,只不过他苍白的脸上再也显现不出诱人的桃花色来。
“最是情至摇落后……”
两人一时感慨,具是无言。
“那是谁害你……”榭淮不是对济泩之死没有过推测,只是两人情意正浓,莫非急病只能是死于非命。
济泩看了一眼自己指尖,苍凉的不会再有一丝温度。“我也不清楚。第二日是他生辰,我去故渊为他取奉水,然后我就站在了故渊旁。”看着爱人神色疯癫,看着爱人祈求上苍,看着爱人泪水流干,却怎么叫他他都听不见。
“我在故渊旁守着,盼着每年见他那一面。要不是托这个扇面的福,怕是也回不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