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人发一言会让人喜出望外，要是这句话还是真心实意夸人的，那被夸的难免一时上头干出什么来。榭淮就是这个上头的，于是尊口一开：“你要是喜欢，以后随时来。”
就是说这话的时候没想想自己都已经有多久没开过火了。
某一日榭淮画完画回来时夜都深了，远远见渊渟坐在琉璃光院门口发呆。榭淮以为有什么事，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一通询问下来什么事都没有。就看他偶尔瞟一眼厨房那边，这才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只是这个时候再和面得猴年马月才能吃上，但是难得看自己这师兄脸上露出期盼的神情，榭淮就问他能不能等，看渊渟一本正经地点了头后，洗手和面。吃完时已经月上中天，渊渟赶夜回自己住处。如此事情有了三四次，榭淮便和渊渟约好，要是他想过来了就让报信鸟提前来捎句话，自己也就不画那么晚，早点回来准备。吃完趁天亮能让渊渟回，好过自己担心他走夜路会不会出什么事。
这天白日闷热得紧，但是雨怎么也下不起来。加之渊渟说晚上要过来，榭淮便早早回琉璃光准备。媵靖教会他怎么做在秋蛩院常吃的那种包子，榭淮蒸了一屉，拿着去看飞花。
大兔子自那日起就没来过仄言院，可榭淮出去画画的时候他会悄悄跟着榭淮，榭淮逮到过几次，但是见大兔子不准备现身，也就没戳破。榭淮后来也好好反思了一下自己，虽然当初是白舒长把他逮回来的，但是留下飞花的毕竟是自己。结发的时候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后来媵靖也跟他说过，精怪一生就跟一个主人结发，全心全意对自己的飞花，自己却草率地说了断发的话，辜负了人家一片赤诚确实可恶。
指路鸟带榭淮下了仄言院在的翠幕峰，复又一路直上往叠锦峰走。顺着这条路一路向下就是秋蛩院了。
向上走了没多远，榭淮便察觉有些不太对劲。指路鸟瑟缩地落在了榭淮肩膀上，榭淮不忍心让这小东西受怕，刮了刮它头顶，指路鸟便消散了。林间有打斗的痕迹，还有血液的味道。大泽境内鲜少有妖兽和精怪攻击人的，毕竟仙山赋予了非人之物灵识。但他们毕竟本性非人，彼此间逞凶斗恶的事情不在少数，人遇上了也是不能插手的。榭淮跟着痕迹走，明知不要好奇，但是地上血痕散发的味道却让他莫名熟悉。
“师父？”
竟是在秋蛩院时教榭淮识字和符篆的字引和神信。此时他二人遍体伤痕，神信勉力背着不省人事的字引，躲不过袭击时便以身躯抵挡，所以流了不少血。
神信本以为来的是妖兽的同伙，心想今日就算死了也算尽力而为，天要收了他们二人去。没想到却是榭淮。
“快走！”神信出言警示，妖兽杀红眼了难免要伤人。
榭淮见那群妖兽具是黑灰长毛，脸上带的障目下露出尖锐獠牙，想是豺狼一类。
他御念于指，潦草几划，喝道：“火起。”
瞬时燃起的四五处火苗震慑住了对方。不自量力是一回事，见死不救是另一回事，况且字引神信对他有过细心教导，怎么也不能一跑了之。妖兽本性怕火，一时胆怯，但此时除了唾手可得的修为还有好久没尝过的美味，这一时也就刹那之间而已。榭淮带字引和神信没跑出几步就被围了起来，字引重伤此时已经维持不了人形，露出了四四方方的本体。如果本体受损或被吞食，那就真的完了。榭淮取过字引妥帖地放在了怀里，继续带神信逃命。
神信见字引暂时无虞，便想拼死护榭淮和字引突围。慌乱之下露出破绽，被妖兽利爪爪了个对穿。他血液有浓郁香气，激得妖兽眼圈赤红。如此只怕大家都得死在这里。
榭淮抽出一张纸，喝道：“收、回。”
纸张包裹住露出本体的神信回到了榭淮袖口里。妖兽见唾手可得的修为都被榭淮收了去，群起攻之，抵挡间右手臂被豁开，榭淮顾不得疼，左手凌空虚画，“鹏鸟，来”。
巨鸟凌空，同众妖兽缠斗。只因榭淮左手画的并不精细，没一刻便被撕碎了。榭淮趁此慌忙逃脱，画出报信鸟，此处离秋蛩院最近，“去找白舒长或靖姐，救命。”
小鸟儿大概也感觉到危险，冲上高空飞走了。
后有追兵只能往前，榭淮死命向叠锦峰上跑去。如此频繁施术，榭淮开始力竭，此时天上惊雷震耳，顷刻间暴雨砸下。有雨水掩盖味道，只要等到明日天光初现，妖兽昏怯之时就好。
榭淮向上又赶了赶，雨水浇在手臂上生疼，他还得守着今夜，于是就近找了一个山洞钻了进去。
洞口处生有手臂粗细的藤蔓，榭淮爬进去，又捡了石块将洞口封严实，这才拿出字引和神信。神信尚灵识清明能同榭淮交流，字引却是毫无反应。联想神信身上的味道，榭淮画了一个小神龛，将神信放了进去。于此虚无术法内休息，消耗皆在施术之人。榭淮只道保命要紧，让神信不要挂怀。
安顿好神信，榭淮才仔细看了看字引。四四方方的并非他所想的印章，上面刻了一个罪字，“原来字引师父是一枚字模？”
“是一枚罪字”，神信的声音有些落寞，“所以容易招惹是非之事”。
字模是人造之物，只因是罪字便招惹来这杀身之祸，何其不公。
神信似是知道榭淮心中所想，道：“所谓天命就是如此，那他为何不是一枚德字？”
一时间师徒二人都陷入沉默，天命无解，多说也枉然。神信让榭淮把字引放在自己身边，他本是神龛前的一炷香，天生沾一分仙气，能为字引填补一分。
榭淮守在神龛前，时而挪动手臂，靠疼痛让自己清醒些，生怕睡去无法维持术法。强撑到天色见明，眼看终于能熬过这夜，洞口处却传来松动的声响。他将神龛护在身后，打算唤火来抵御一二。
“师父？”
进来的竟是青苍。
青苍见榭淮左手指尖范出荧光，同身后什么东西相连，挥袖斩断，斥道：“你那点修为，竟然也敢拿来给他人续命。”
渊渟见榭淮迟迟未归，想他不是食言之人，必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于是出来寻。正好遇上被报信鸟叫来的白舒长，他二人久寻不获赶紧告知青苍。青苍是大泽初生之际便生长于此的一株桐树，与大泽通识，这才寻到榭淮的藏身之处。
“梼杌，饕餮都是刚教过你的。”四大凶兽随意唤出哪个也比鹏鸟强，总不至于是被妖兽吓忘了。
榭淮回身收回字引和神信，青苍这才看到他右臂深至露骨的伤口，责备的后半句便没说出来。没想到榭淮说了一句：“还没到那个地步。”
青苍一瞬间明白他一直觉得榭淮怪的地方，对于生没有渴望，对于死没有畏惧。或者说他在等一个可以顺其自然死去的日子，不是自己求死，尝试过求生，只是天命如此的一个理由。
“渊渟，把榭淮带回仄言院。白舒长去请久微来，他那个手臂怕是要保不住。”
见青苍不悦，榭淮怯怯地唤了声“师父”。
榭淮自小就是最受夫子疼爱的那个，自然投在青苍门下也尽力让师父满意，青苍从未对他说过一句稍微重一点的话。
“先回。”渊渟一手稳稳扶住榭淮右臂，把他从地上搀了起来。
洞外曦光昏聩，苍天巨树在雾气中呈现出灰蒙的紫来。栖梧一身风尘赶来，没敢进去，只在树下等。
拜师礼后榭淮没再见过栖梧，只听媵靖说他总出山去，偶归一两日又走了。榭淮一直想跟他说说话也没得机会，此时见他脸上又现出那种自责的神情，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留下。”青苍对栖梧说完又看了一样渊渟。
“先回。”渊渟背起榭淮下山而去。
榭淮回首看了看，青苍和栖梧都身量极高，青苍还要高上半头，二人身影逐渐融进茫茫雾气中。
久微给榭淮点了镇静的香，让清冷的琉璃光更显庄严。睡梦中，榭淮起身到了琉璃光的院内，看着地上一株小苗发愁。那是被青苍打散修为的桃花妖，榭淮对她心有愧疚，就把她种在了窗前能随时看到的地方，每日悉心照顾，但是那幼苗一直都不见壮实。
“这就是一株普通的桃树，那小妖的精魂没在里面。”
故渊走到榭淮身边，蹲下身挠了挠小苗上蔫了吧唧的叶子。
那日梦回安京后，故渊数次入梦，只不过两人都没再提起那夜之事，坐下闲聊也得乐。常来说话的朋友，总不好这个人那个人地叫，榭淮问他名字，他说阳世的名字不适合用了，便让榭淮随意叫。因为他说他住在故渊那边，榭淮就以故渊称呼他。
“那她是死了？”榭淮只觉得头疼欲裂，于是也盘腿坐下。
故渊摇了摇头，“是她的精魂得此机遇，不想再来当精怪，应该是去投胎了”。
“投胎？做人吗？人有什么好做的。”
故渊看了一眼榭淮，想是他身上难受，才会不知不觉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
“那得看她投去哪里了。”
榭淮本来认可地点点头，后来又怕她投到穷苦人家做女儿一生操劳，但也怕她投到富贵人家做女儿身不由己，思来想去竟都不得自由。
故渊摸了摸榭淮埋进手臂的头，道：“她是要投胎去做你的女儿呢。”
“我的女儿？”榭淮听了觉得很好，自己一定会疼惜她的，不让她受委屈，要看她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大姑娘，然后嫁个好人家，生一堆自己的娃娃。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上哪里去有生女儿的命呢。抬头要跟故渊理论一番，没想到故渊已经走了。
“你梦到什么了？”
“嗯？”
“你梦到什么了？”
榭淮仍旧头疼得很，但是那人一直在问他，他只能睁开眼睛，是师父。榭淮稍微抬了抬头，看周围围了不少人，但他只能看清青苍的面容。
“不要围着我，”榭淮皱了皱眉头又想睡去，“我梦见我要生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