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看了一眼仰面朝天躺地的白舒长道:“走吧”。
白舒长被摆了这一通,心中的火气去了不少。他见榭淮不知道拉着江唤行说什么,只看榭淮说一句江唤行便狠命点一次头,红着眼圈抿着嘴怕是下一刻要嚎啕起来。装模作样,白舒长心里呸道。自取其辱,他在心里又对自己补了一句。
是夜,江冀两府均是静悄悄的。榭淮着小侍去打听一下冀梅染,怕他那个大哥又发疯起来。小侍不一会儿回来,说冀梅染入了老爷书房一刻就出来了,这会子把自己那赏冬园落了锁,里外皆是不得进出。
榭淮放下心来,不知他父亲拿什么说辞说服了他大哥。
三月十日,求佛时。
榭淮天还未亮便起床收拾。待他用盐水和好面,放到一边饧着,洗了手把园门打开。
门外江唤行听见响动,回头见榭淮拉开门瞪着眼睛看着他。他那模样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江唤行喜欢得眯起了眼,道:“我来得早了。”
榭淮想着他定会早来,但没想到这会子他就等着了。便打趣道:“你不会□□进来的吧”。这么早,府门可没开呢。
江唤行挠了挠下巴,指了指南边。那就是从照影亭那边绕过来的。
榭淮无奈道:“你这么早来可吃不上饭呀。”
江唤行道:“那就给我杯热茶先顶顶。”
说着推开那没打开的半扇门,径自进了去。轻车熟路地进了榭淮那屋,退了外衫和鞋就往床上爬。榭淮端了热茶进来就开始哎他。自己可是刚收拾好的。
江唤行拉了被子,盖到下巴颏,乖巧地看榭淮要骂他的样子。
榭淮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茶递了过去:“喏,快喝吧。”
江唤行从善如流,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边,双手接了捧着灌。夜里寒气重,一直在外站着还不觉得,这会儿喝上热茶才觉得火烧火燎地难受。
榭淮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给他披好。江唤行把外衫就扔到椅子上,榭淮拿了想挂起来,哪想触手一摸恨不得能拧出水来。他打开衣柜,从最上层拿出裹得严严实实一样东西。打开后是件白纱做的外衫,衣领袖口都缀了红锦缎,即显得喜庆又不俗气。展开递给了江唤行:“本来是要头年生辰给你的,正好今日也一样。就是得看看还合身不合。”
等榭淮把面做好端进屋来,就看江唤行攥着外衫发呆。
“嘿,你这一大早来原来不是来给我帮忙的,是来上我这偷闲来的?”
江唤行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揪着衣领举着,“小淮帮我穿。”
榭淮嘴上嘲笑他,手上麻利。这一年未见,江唤行没少长高,以往朝夕得见不觉得时间流逝,时隔一年就能体味到差别了。下摆显得紧凑了些,肩上倒还合适。
二人也不敢去院里吃,怕吵到二娘子徒惹不快,就着榭淮屋中的茶案凑合。
面是过了两遍凉水的,“江少爷,请吧。”
江唤行舀了一勺酱,细细拌匀了,才开口品。
“如何?“
“好吃,比以往更好。”
榭淮听了这话也自己尝了一口,确实胜过往昔。“程大哥教我的,那人可真是什么都在行。”
江唤行听了点点头,“他走过的地方怕是比咱俩合起来都多。”
收拾得当,榭淮退了一身粗布衣,换了那件白绿的春衫。江唤行得意洋洋道:“我挑的。”
榭淮懒得理他,但抿住的唇角却上扬着。“快走吧。”
一出园门,门口静立一小侍,对榭淮道:“二少爷,大少爷说马车给您预备好,让您早去早回。”
榭淮昨夜担心冀梅染,正想细问问,就听江唤行对那小侍道:“知道了,你回大哥去吧”。
冀梅染比江唤行年长一岁,江唤行自小也是叫他大哥的。只是今日这语气,不由得让榭淮多看了他一眼。
大佛寺为皇寺,因左侧山呈卧佛,右侧山呈座佛而得名。那寺院便是建在两山间的谷地,狭长得很。历朝历代皇室如有入佛门之人,则必到此地修行上几年才能出去云游。是以两侧山林间,有不少独门的禅院。
江唤行带着榭淮赶车走了近两个时辰,半路上就见天色阴沉下来,及至山脚下,便窸窸窣窣下起雨来。江唤行将车停在树下,转身将榭淮牵了下来。不知是谁料事如神,车架上还备了两把油纸伞。江唤行抽出其中一把展开,同榭淮慢慢向山上走去。天气阴暗得很,山道两侧的树木被雨水冲洗的晶亮,更显出深沉古旧的浓绿色来。江唤行侧首,看到榭淮那浓云一般的头发上绑着白绿色的发带,仿若系着一线明亮。榭淮感到江唤行脚步慢了下来,也不询问,放慢速度跟他并肩走。那雨水紧一阵,驰一阵,偶有风吹乱了雨丝,江唤行便将榭淮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待他二人能看到山门,那雨突然猛烈起来,把江唤行说出口的话掩了个一干二净。大佛寺的山门有两层八角,每一层的檐下都挂满了灯笼,将朱漆映出橘色的光芒来,在大雨之中明灭不定。榭淮听江唤行似是叫他,待向他看去,江唤行只是拢了拢他的头发。雨声急骤,榭淮看他口型是“进去吧”。他二人甫一入山门,那雨也突然小了下来。榭淮对江唤行道:“不可不信”,江唤行点点头笑了笑。
过了山门仍要走上一盏茶的时间,才能看到大佛寺的主体。榭淮和江唤行在西南角的水台处净了手口,往天王殿走。路上经过鲤池,想是那阵大雨的缘故,鱼儿们都躲了起来,偶有两两出来寻觅的,被雨水落入池中的动静惊到,一忽悠就不见了。
榭淮和江唤行入了天王殿,双双跪下。有小沙弥点了香送来。榭淮双手持香端于额前,江唤行看他眼睫忽闪忽闪的,不知道在祈求什么。江唤行抬眼看了看那低眉垂目的佛像,如果说不可不信,但为何自己心中所求却让佛祖闭上了眼。及至他二人出了天王殿,雨水已是停了。
大雄宝殿内是一尊栴檀佛像,左手下垂,右手屈臂向上伸。与愿印,满众生愿;施无畏印,除众生苦。这次江唤行虔诚地闭上双眼,仅仅是希望榭淮日后有愿得满,无苦可除。
这厢拜完,榭淮和江唤行继续上行。待看到了莲花池,也就到了榭淮今天要去的地方,平安庙。那庙小的很,但是因为大佛寺保平安的红绸带只能在那里面向平安娘娘求,所以往日香客来了必到那里拜一拜。
此时已是正午,云雾未拨,从山中吹来的风冰冷,带着草木的气息。榭淮与江唤行一路闲谈,说起平安庙的由来,也是俗套得紧。据传这平安娘娘乃是某位先帝的三女,面貌出众,就是慧眼一双,看破人心。临近遁入空门,偶遇一男子一身青衣坐在古树下远眺。两个清明通透人投契,故此便熟络起来。只后来突有一日,公主再来最初相见的那棵古树下,放声哭了半日,扯了自己裙摆上的红绸带,系于树上,从此每日礼佛,求上苍护佑那男子永世平安喜乐。未及两年,身陨,其父皇母后从她遗愿藏入寺院,后来才起了这座平安庙。又因那平安红绸带,不能直呼公主名讳的世人便尊她为平安娘娘。说回那男子,某日一身喜服而来,一夜白头而去,再见仍是一身青衣,坐化于古树下。便是这平安庙四周莲池里青莲的由来。
以往听来觉得是个消遣,时至今日,榭淮突然明白,千因万缘,似乎总要归于无奈与不舍。
他二人进了平安庙,内里红莲娘娘并非盘腿而坐或是直立俯视,而是屈膝似躺非躺在一块青石上,她两腿相叠,依着一株树,以手支颐,看着远处。她那手并非托在腮边,而是将近嘴唇的地方,再看又似乎掩唇而笑。二人跪下拜了三拜,一抬头却愣了。这平安庙香火极旺,香客又都是来求绸带的,自然庙里准备充裕。可今日不知为何,香案上却只垂了一条。
两厢平安都求不得,江唤行率先取过系在了榭淮发上。他系得仔细,打完结却是怎么也不舍得放手。于是一手顺榭淮发丝滑落至腰间将他拉得更近,另一只手抵住榭淮头搂进了自己怀里。
榭淮看远处古树苍翠,当年系下的情愁怕是早已经被吹散了。闭目听江唤行的呼吸心跳,心里的喜欢压得眼眶酸疼。
烟火扰了青冥,只见二人一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