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冀榭淮别了外祖父母家出来，穿了小路，入了呈阳街。今儿是三月节，他娘让他给外祖父母送肉饼来，正好老管家要去呈阳街尽头的程氏布坊采买料子，也是顺路，榭淮便把此事也应承了下来。
三月春风还带着寒气，少年左手衣袖又湿了一大片，便只能靠右手拢着袖口，一边匆忙赶路。中午去了订好，还能赶上回家，免得在外逗留久了，他娘又不满起来。
呈阳街是安京的商街，人流车马不息，店家多人更多。榭淮靠右侧溜着边，垂着头飞快地走着，商贩店家的招呼充耳不闻。
冀梅染正跟朋友坐在相逢楼临街的二楼雅座说话，老远就看到自家二弟像尾逆流而上的小鱼儿一样游过来，待他脱口叫了“淮儿”，榭淮几乎都要路过他所在的酒楼了。
这声“淮儿”叫愣了两个人。榭淮脚步堪堪定住，抬头向上望，一眼便看到了冀梅染对面坐着的那个人。那人似是端杯欲饮，酒杯触到唇边便停了下来。榭淮怔了怔，只能穿过往来人群，进了酒楼。
小二见有客人进门，便迎上前，榭淮只是低声说了句“上面”便步上了楼梯。那小二在楼梯口愣了下，被掌柜的一巴掌扇回了神。
掌柜的轻声说：“别瞎看，那是冀侯爷家的二公子。”
小二挠了挠头道：“那怎么……”穿的如此寒酸？
掌柜的瞪了他一眼，让他不要再多说。
还差两阶的时候，榭淮放慢了脚步轻吸了一口气，这才走了上去。待转过身，便看到了坐在窗旁的二人，“大哥”，然后才垂眸叫了一声“江公子”。
江唤行品着这三个字，心中反复，面上却反应了过来，放下酒杯，道：“小淮来了。”
榭淮垂首站立一边，轻轻“嗯”了一声。
“你这是要去哪儿？这么急”，梅染掏出帕子，拂了拂身侧的椅子，“来坐下吧”。榭淮见大哥如此，也不好马上离开，便坐了下来。
江唤行倒了一杯茶推到榭淮面前，道：“先喝杯茶。”
榭淮接过，“多谢”。
“陈伯要去程氏布坊采买料子，我今天顺路，便想着一道跑一趟”，榭淮抿了一口茶道。冀梅染微一蹙眉未置一词，只是说了句：“吃了饭一起去。”
榭淮听了此话，知道走不了，也只能低着脑袋一起了。
三人相对，一时也没有什么能说起来的的，待饭菜上来，各人拿起碗筷，江唤行才注意到榭淮湿了大片的衣袖。榭淮味同嚼蜡地咽了两口，终是没能抵住，道：“刚去给我外祖父家送东西，不小心弄脏了，就洗了一下。”
冀梅染与江唤行皆心知是何事。
榭淮的娘本是城东洛禾村屠户的二闺女，被出门游荡的冀侯爷看上纳入侯府做了姨娘。此女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主要是条儿顺，在洛禾村一片还是小有名气。她脾气有几分泼，有几分辣，更多的是女子难见的豪爽，冀侯爷见多了大家闺秀，自然觉得无比新奇。
只不过新奇能新奇几个昼夜，他正房，三房夫人皆出于大家。男人么，哪个不喜欢柔声细语的女子。屠户之女自从怀上了榭淮，便像被丈夫休弃了一般，自然心中充满怨气。加之又是一个护娘家的女子，自己和孩子在侯府过得不怎么样，但逢年过节，却少不了给娘家倒腾点。这送肉饼，就是个“传统”。
榭淮记得每年这个日子，夫人，三夫人带着大哥三弟一起游园设宴，只有自己娘把自己关在屋内，一走走一天。他小时候还会哭闹，大声喊娘，后来再大些就不闹了，就静静等着，听着远处传来的笑声过完这一天。到十岁上，她娘便强硬着让他去跑这一趟。榭淮也跟他娘闹过，毕竟年岁小，谁能忍着一路上下人们的嘲笑。他娘呢，大概是这么多年不得顺，也起了脾气把榭淮按在地上拿了扫帚抽。也怪榭淮命不好，谁家屋里的扫帚不会像他娘手里那把用得就剩下个疙瘩。加之榭淮又是个皮嫩的人，平时磕碰都要青紫上好些天，这次挨了抽便见了血。最后迷迷糊糊地，只听到大哥叫郎中，父亲发脾气，他娘坐在一旁嗷嗷大嚷。
烧了一宿起来，他娘已经把新出锅的肉饼摆在他床头了。榭淮心里也不由得嘲笑自己一哭二闹的夫人做派，最终还是拿了那一筐油物出了门。这一送，就送了五个年头。
江唤行自斟自饮，又喝了三四杯。榭淮忍了忍还是劝了一句：“这才正午呢。”
今儿是三月节，想必江府晚上也少不得通宵。江唤行闻言放下酒杯，说了声“好”。
冀梅染看着他弟弟和对面那位，眼中似讥诮，一扎眼也看不到了，“走，一起去布坊看看，反正也没什么事”。
榭淮见中午也赶不回家里，便也不急了。江唤行取过一旁布巾与茶，漱了口道：“我也一起。”
榭淮这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起了身，跟着冀梅染走了下去。
一行三人，冀梅染一身落梅白袍外罩皂色纱褂，江唤行则是染了墨纹的一袭长衫。只有榭淮一身粗布衣，那衣服上针脚极大，两相对比更显落魄。倒不是说侯府真亏待这位二少爷，只是每每送那油物都难免沾身，榭淮今儿是特意换了这一身。
冀梅染与江唤行在前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榭淮是听不懂那宫里，朝廷，沙场之事的，于是慢慢落在了他们身后。他抬头看了看那着了长衫的身影，觉得有些看不清，有些道不明，便低下头安心走自己的路了。
等到了布坊门口，榭淮一闷头就撞上了回过身的江唤行。他暗骂自己一声蠢，便要错身走开。江唤行扶住他手臂唤了“小淮”。榭淮感觉自己从头僵到尾，说道：“江公子，先请。”
程氏布坊小伙计见来人衣着，便知是贵客，于是招待了人便小跑着去请了掌柜。程掌柜挑帘而出，见是冀府大公子，二公子和江府大公子，拱手施了礼让了上座，又着伙计奉了茶。
“榭淮今天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了？”程书迟接过榭淮从怀中拿出的记簿让伙计们去准备。况且还是和江唤行一起。
他这个弟弟只差头上盖块帕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程掌柜说的是，要不是我今天出门正好逮到他，我也难得在这安京城里见上他一面”，冀梅染追了一句。
榭淮心想，自己今天应该是触霉头，到哪哪都有不自在。江唤行看榭淮难道露出窘样，觉得又可爱又心酸。
不一会，从内堂来了六个伙计，每人都抱着两匹今年时新的料子放在了桌案上。
“既然大哥在，那看来今儿就能做主订下来，我去那边转转。”说完起身往店铺东侧去了。
江唤行坐在那里一直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见榭淮走了便跟了上去。
这程氏布坊一半是买料定制，一半是成衣铺子。榭淮溜溜达达的只求耗费时间，图个安生。
江唤行知他意却不如他愿，跟在他身后叫他“小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