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痛并快乐的酸爽,是任七枯寂了好几年的心,唯一有的一点“活”的迹象。
景福元年十二月,王建大败杨守亮、杨晟联军,杨晟身死战场,杨守亮带着杨复恭逃亡,欲投奔太原李克用。途经干元,被韩建派出的巡逻军士抓获。
“崔郎果真料事如神!”
守株待兔了小半月,没成想还真将杨复恭抓住了,韩建不由向崔邃竖起了大拇指。
崔邃浅浅含笑,大大方方受了称赞,竟不谦虚两句!
不说韩建的那些幕僚,就是韩建,笑容也淡了些,想这少年,过于狂傲了。
崔邃:“不知将军准备如何处置这几人?”
韩建:“依郎君看呢?”
崔邃:“自然是快刀斩乱麻,先杀了杨复恭,杨守信,至于杨守亮,匹夫一个,倒是可以械往京城,向天子交代。”
“这个……”韩建犹豫了。
他与杨复恭原没什么恩怨,对痛打落水狗的事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此前征讨太原李克用失利,致使他一直不受天子待见,便想着将功抵过,好捞个立身之地。
所以,他更偏向于将杨复恭械送长安。
崔邃也不恼,袖着手,缓缓道:“据探,太原那边已接到信,杨贼树大根深,陇西郡王(李克用)必然欣然接纳,恐怕还会拍得力干将前来迎接,若是知道杨贼在将军手里,岂不是平添麻烦。”
韩建抬眸,深深看了崔邃一眼。渐而笑道:“崔郎所言极是!那此事就有劳崔郎,凭君决断吧!”
若是以前还不能确定,至此,韩建笃定,博陵崔氏与杨复恭有仇!
当年世宦豪阀们更倾向于吉王,私下里已议定推吉王即位。可杨复恭拿着圣旨,兵入寿王府直接将李杰(当今天子)接入太极宫,鼎定大势。
这些年,杨复恭把持权柄,凌势朝臣,与世宦豪阀早就是水火不容之势。
而当年刑部尚书崔璪辞官归隐,就与杨复恭脱不了关系。他还听说,崔璪离京,杨复恭还派了刺客刺杀,竟致使崔氏一嫡男命陨渭水河畔。
韩建自个儿与太原李克用早就是水火不容的形势,他虽不惧李克用,但也实在不愿意再与凶猛的番军对阵,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杨复恭交给崔邃。
也是向长安世宦豪阀示好的意思。至于天子,想必,杨复恭是生是死,应该不会在意。
崔邃收了韩建的示好,深深朝他行了个礼,出了中军帐篷,去提杨复恭。
杨复恭穿着短褐,头发干枯发黄,乱蓬蓬如鸡窝一般。身形削瘦,手臂如硬枝。只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得很,却又自有一缕精光,衬得整个人威严不凡,与常人迥异。
卜一进帐篷,他斜斜瞥了崔邃一眼,冷哼一声,嗤笑道:“孺子小儿,且回去找你娘喝奶吧!”
崔邃端坐主位,脸上挂着温润的浅笑,不急不缓地一口接一口自顾自喝着茶,压根正眼也没看他一下。
被晾了一道凉的,杨复恭这才纳罕着正眼细细打量崔邃,顿时,惊诧不已:“鼻丰而隆俊,你是博陵崔氏子!”
更是讶异:“你们要做什么?”
至此,杨复恭脸上方有急切担忧之色。无论是韩建,还是天子,他相信事情仍有回转余地。可,博陵崔氏的人在这里,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一个小郎君,只是自个儿凑个热闹,还是代表着博陵崔氏,或者就是那些世宦豪阀派来的使者?
天子能容他,世家,却容不下他。他慌了,怕了。
“没什么,就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观军容使。”
崔邃放下茶杯,淡淡说道。他声音低哑嘶沉,偏语气温润似水,两种极其不协和的因素撞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韵味,倒显得他沉稳淡定,不似寻常少儿郎张扬恣意。
杨复恭不言,崔邃也不催,不急不缓品着杯子里的茶。
杨复恭没料到他竟如此沉得住气,又慌了,思量半晌,妥协了:“你说。”
“当年,你是怎么知道彭城刘相之谋?”
杨复恭完全没料到他竟是问这件事!心底却不由大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见一人掀帘进来,神色慌慌张张,嘴里急声说着:“小十,我听说……”
话说到一半,任七这才发现帐篷里还有人,一侧头,顿时如见了鬼一般,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脸上更是精彩,一会红,一会青,一会白,嘴唇动了许久,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余翁跟在身后进来,瞧见这一幕,叹息了声,连连摇着头,什么也没说,直接转身出去了。
“哦,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可不正是这位嘛!”
杨复恭倒是散了慌张,气定神闲,戏谑地朝崔邃努向任七。
任七只觉脑袋轰然一声巨响,瞬间便看不清,听不见,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似乎灵魂完全脱离了□□,飘升到了不知名的境地。八壹中文網
“还请观军容使将事情说清楚。”
崔邃面色不改,神色淡然,似乎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丝毫不震惊。
“就是他告得密。”杨复恭看好戏得看向任七和崔邃,绝望的心,在这一刻,看到了希望。
只要他们有矛盾,有分歧,那他就有机会。
谁知,崔邃不仅没有他设想的暴怒,甚至连生气都没有。他只是缓缓喝了口茶,吃吃一笑:“果然这样。”
这笑声,却如九天真雷一般,炸得任七神魂俱裂。但转即,滔天巨浪般的愤怒又将他那飘飞的神魂强制按了回来,他狰狞起来,指着崔邃怒斥:“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动手?
哦,也是,如今在韩建军营,他任七,其实与杨复恭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切,早就在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掌中!
也罢,他也活得够够的了,早就该死了!
任七颓然瘫坐在地上,自顾自囔囔着:“我该死,早就该死了,死了也好……”
余翁其实一直在帐外,没有离开。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一如五年前一般。作为刘瞻的死士,他无条件忠诚于刘瞻,可是,数年的相处,看着任七从一个稚嫩的少年渐渐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他不忍。
他一生漂泊,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如这个少年一般让他觉得亲切,他飘零于世,没有任何亲人,他真的不忍。
更何况,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太年轻,未能认清人,才做了这糊涂事,他又何尝不痛苦,不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