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极深了,刘沁放下手卷,才准备熄灯,便见一黑影自窗外飘进来,不由心惊,急跑到床边,拔刀刺向来人。
那人落地才稳,刀锋迎面砍来,他不急不慌,一个侧身,避过刀刃。同时,高抬脚,踢中刘沁手腕,刘沁握刀不住,横刀脱手。
黑衣人脚顺势一勾,将横刀捞到手里。
没了兵器,刘沁眼光一扫,捞起手边圈椅砸了过去,黑衣人略抬手,将椅子抓住。而此时,刘沁早已拔出腰间匕首刺来,也不见黑衣人怎么动作,竟精准抓住她握匕首的手,下了匕首,将她甩将开去。
“够了,我来找你谈事情的。”黑衣人不高兴地扯了面纱,露出真容。
竟是西门重遂!
刘沁不作声,只戒备地看着他,身子缓缓移动,靠向多宝阁。
西门重遂将横刀和匕首都扔到桌子上,鄙夷道:“别可惜了那个花瓶,你若觉得不够,这些都给你,我们再过上几招!”
西门重遂身着夜行衣,头裹黑巾,整个人刚毅沉稳,与白天鲜衣怒马、嚣张跋扈的中贵人,判若两人。但这个样的他,更真实些,似乎他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若不是知道他身份,刘沁怎么也不会相信,站在他面前的是当朝权柄正热的宦官。
“把章子拿出来,证明你的身份。”
西门重遂命令道。
“凭什么?”
西门重遂瞥了眼桌子上的刀,冷笑没有说话。
幽香院动静不小,但此时整个崔氏宅院仍然很安静,就是与刘沁一屋之隔的小曼也没有动静,只怕都出事了。
“你把小曼怎么了?”刘沁动怒。
数年的奔波流浪,让她带有几分亡命之徒的暴戾,在绝境时,总有鱼死网破的怒气。
“没死。别啰啰嗦嗦的了,章子!”
“你得先证明,你有资格见到那枚章子。”刘沁仍不妥协。
西门重遂深深瞥了她一眼,但还是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章子来。章子由白玉制成,底微红,上头雕着一朵将开未开的海棠花。
刘沁没想到西门重遂竟然是父亲的人,可父亲他,不是要杀阉宦吗!
“愣什么,拿章子出来!”
西门重遂烦躁得催了句。刘沁眼里惊讶,不敢置信的疑惑,再次刺痛了他。
刘沁将那枚血玉海棠章拿出来,西门一把夺了过来,将底部对着光灯光细照,瞧了半晌,神色难看地将章子郑重地放在桌子上。
“我原名重周,是主公扈下死士统领,”西门重遂转过身,背对着刘沁,语气伤感。
“重周!”刘沁惊呼,当年她在父亲书房潜伏,听得一死士伤重要死,那人名字就是重周。
“你活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听崔迢讲述了些,但很多的细节她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死士一个都不见了,为什么一点儿出逃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父亲没有想办法让长兄活下去!……
西门重遂仍然没有转过身来,听得他长叹一声,回道:“元德元年,二月中旬,主公安插进禁卫军的人员接二连三地遭到清算。主公命我调查此事,我找了个机会,混进军营,谁知当晚就遭到伏击,一路掩杀奔逃,正好遇到深夜从宫内出来的杜相,他出手将我救了下来。
等我伤势好些,醒转过来时,主公一家已全部遭了毒手。”
“你是说,有叛徒?”
若是死士里出了叛徒,全军覆没,就很有可能了。
“是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查这件事,能够明确,掌钱粮调度的任郎君之子,任七,就是那个叛徒。他为了勾结扬复恭,不惜谋害自己的父亲。这些年,我一直派人追杀他,只是这家伙狡猾得很,躲得无影无踪。”
“任七!”刘沁喘不过气来,不能相信,“怎么会是他!”
不,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刘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上次与任七见面时说过的话仔细回想,她的脸不由惨白,冷汗爆出。
眼睛,视线渐暗,模糊,重影。
听得后面动静不对,西门重遂回过身来,就见刘沁斜依着多宝阁渐渐下滑,神色很不对劲。他一步跨过去,将她扶住。
“怎么了?”
刘沁伸手,摸向床拦:“我没事。若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又犯了个极大的错误,我将你和崔御史,都暴露给他了。”
“他现在在哪里?”
刘沁摇头:“我不知道。昨天,我让他带人去兴元埋伏,此时,不知道在哪里。”
“他自己来找你的?他手里,也有章子?”
“元德五月,我与崔三乘船前往杭州,正逢张言偷袭河阳,我们一船人被掳去了河阳。在河阳时,任七身边的余翁偶然遇到崔三郎,任七便找了上来,此后,崔三郎将我安置在任七那里避难。他手里,有章子。”
“余翁?可是位头发花白,长眉长须,视力不行,身手奇好的老翁?”
“是,就是他。他也有问题吗?”
刘沁忍不住寒颤,余翁为人和善,心细贴心,总是默默照顾着所有人。她真的不能相信,这样的人,也会是一个坏人!
“不,他不会有问题。他是我的队长,只因年纪大了,眼睛不便,主公将他安排在任郎君身边保护,他是绝对不会背叛主公的。”
西门重遂陷入了沉思,他有确切证据证明,任七就是那个背叛者。可,若真是任七做的,余翁就在他身旁,肯定会第一时间杀了他,为何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行动?
而且,在他认出小主公时,也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也叛变了吗?
不,不会的!
西门重遂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的领头人,师傅,队友,有一天会背叛他们。他不相信!
事情变得越加扑朔迷离了,看样子,只有亲自问过余翁和任七,才可能得知当年的真相。
若是,他们肯说的话。
“任七给我留了一百个人,二十人在崔氏宅院外围,三十人在出城的那条街边,五十人在城外十里亭驿站附近,怎么处理呢?”
刘沁将思维拉回来,仍直面当前的问题。
“不要动,不然反而打草惊蛇。”
西门重遂沉声应道。
刘沁点头,微微晃了晃头,眼睛仍没有明显好转。她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往后要学会控制情绪才是,不然这动不动看不见的毛病,早晚会要了她的命!
从宫里回来,沐浴后她换回了男装。这么多年,她已习惯了穿斓衫,穿襦裙,反而让她不自在。
圆领广袖,宽大的斓衫显得她十分瘦弱,但她神色坚毅,脊背挺直,又将瘦弱之感压下去几分,一如一个沉毅冷静的高门少年。
一日三见,三种装束。
原以为,华妆丽服,胆大机智,活泼可爱,该是她本色。
没曾想,晚上到访,又让他看到她坚毅冷沉的一面。分明眼睛出了问题,不能视物,却全然不慌,冷静从容,一边将匕首暗暗藏进衣袖,一边与他有条不紊地对话。
与此相比,还是女装时,可爱些。
“重周,当年,为什么不救我大兄?哪怕是我小弟?死士,幕僚,都去了哪里?”
重周,这个许久不曾听见的名字,再次被人唤出来,还是出自她的嘴,这让他心里暖了许多,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
“我出事后,主公预感到事情不妙,猜到事情恐怕被泄露了。他曾想以夫人出城上香为由,将你们几个小的送出城。可是,车马才出城,禁军就动了起来,浩浩荡荡,明目张胆地跟在后头。
整个长安在禁军手里,禁军在扬复恭、田令孜手里,主公自知逃脱无望,不愿我等白白牺牲,提前将我等安排到旧友那里,通过隐匿手段,偷送出城。
主公令我等静等,只是我们怎么也没料到,最后活下来,只有你。”
一个小女娃,可以做什么呢!
这是刘瞻所有幕僚死士的心声。
“是呀,只有我,很遗憾。如若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我大兄活着,只是,造化弄人,只有我,少不得,只能委屈你们接受事实。”
刘沁视力不行,西门重遂便没有顾忌,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脸,将她的神色,一丝一毫的表情,统统收在眼眸。
“我不是这个意思。主公做出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