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落落与一群士卒在喝酒,听他们东拉西扯,论道最近的战况。听得崔迢感慨,他不由侧眼偷偷看了过来,等刘沁脱掉厚重的大氅,露出容颜,他顿时惊叫起来。
刘沁还没看清脸,就被他死死抱在怀里。
正在烤脚的崔邃炸了,鞋子也不穿,跳下椅子叱咤着,过来拉扯。
与李落落一道的士卒虽然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但本着一致对外的原则,他们呼喊着叫嚣着要来打崔邃。崔迢和任七自然坐不稳了,忙上前拦着。
眼见着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刘沁大喊:“李落落!”
李落落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些,帮她理了理鬓边毛了的头发,讶异道:“阿沁,你怎么越长越矮了!”
去年春日相别时,刘沁比他矮大半个头,现在却只到肩膀这里了。
刘沁将他推开,没好气道:“是,你厉害!”
李落落这才笑着回身与众士卒道:“没事,没事,就是遇到个亲戚。你们继续,这顿我请了!”
士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壮着胆子,哆哆嗦嗦问道:“朱……朱邪……你是……”
他再说不下去,扑通趴倒在地,其余士卒也纷纷跪倒。李克用本姓朱邪,后被天子赐姓李,朱邪落落,可不是李落落吗,太原府世子!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落落将他们一一扶起,“大家兄弟,无论何时,这都不会变!”
士卒们踊跃兴奋,眼睛里直冒光,各个激动地点头不已。但见他眼睛飘忽,总朝旁边的小郎君看,众人会意,纷纷笑着告辞。
近两年不见,李落落变化很大,身长八尺,体型壮硕,面部线条刚毅,皮肤黝黑。与刘沁印象里,手握玉杯琼酿,斜倚美人,肆意调笑的李落落全然不似。
若是在大街上遇到,刘沁肯定认不出。就是现在,她仍有点恍惚:这人真是李落落吗!
打发完士卒,李落落忍不住,回身又将她紧紧抱住,惬意道:“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真好!”
“喂喂喂,有完没完,男女有别,知不知道!”
崔邃黑沉着脸,使出吃奶的力将李落落拉开。
“你谁啊!”
李落落非常不高兴,杀气顿起,这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经过生死打磨,自然而然散发的杀气。崔邃心怯,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却挣红了脸,硬着胆,又向前了几步,与李落落对峙。
“好了好了,又不是爆仗,干嘛一点就燃!”刘沁将他们俩拉开,向崔迢、崔邃介绍道:“这是我表兄,李落落。”
又与李落落道:“博陵崔氏崔三郎崔迢,崔十郎崔邃。任七郎,你认识。”
“哦。”李落落兴趣缺缺,心里只想着这群讨厌鬼怎么还不起身离开,难不成还等他喝酒不成!
“表妹,你住哪?我们进屋聊。”李落落不指望这群不自觉的家伙了,决定带着刘沁转移。
崔邃沉着脸,幽幽丢了句:“男女授受不亲。”
李落落敛目瞪去,差点没忍住拔刀将这个讨厌鬼砍了。
崔迢将崔邃拉开,将他推回房间。任七莫名心情奇好,哼着小调,回屋。
碍事的都走了,李落落兴奋得咧嘴直笑,伸手又要来抱,吓得刘沁直往后跳,吼道:“有完没完!”
李落落不管不顾,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内,动容地说:“好几次我都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竟会来雁门关!我太高兴太激动了!阿沁,我很想你。”
“阿沁,我真的很想你。”
刘沁不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容忍度已拉到了极限,挣扎了几下,也没能摆脱李落落钢铁般的手臂,她苦着脸建议:“表兄,我们坐下聊,你总是这样将我箍着,我很难受。”
李落落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阿沁,你怎会来雁门关?你到了杭州,可知舅父遗愿了?”
刘沁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说起,沉默良久,方道:“出长安已两年多了,兜兜转转,仍然还什么都没做。以前,我以为父兄是想让我杀尽宦官,但现在,走了这么多地方,我渐渐能明白他们当时的心情和愿望了。”
“是什么?我可助你!”
刘沁突的眼睛一亮,转瞬又淡了下去,黯然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是符合父兄期望的。”
接连战报,让她看到了河东军的强盛,若是李落落能够明法纪,修内政,天下或可一图。新的王朝,新的秩序,百姓又可安定上百年。
只是,路途中,收到长安来信,兄长崔远在今年初(大顺元年,公元890)以员外郎知制诰(从六品上),充翰林学士,正拜中书舍人(正五品上),再三言及,让她速回长安。
这封信几经周折,在路上飘了大半年,辗转多地,才到她手里,十分不易。这还是崔远乃朝廷新贵,多方卖好,不然,早不知散在哪里了。
烽火年间,家书尤为珍贵,刘沁兴奋得一月没阖眼,每晚总要拿出来细看几遍,拥着入眠。
兄长龙纪元年(公元889年)春中的进士,大顺元年已擢升至此,让人不能不乍舌。而知制诰、入中书,这是入内阁的前奏,数年后,兄长必然掌政。
这一路走来,村郭萧条,人迹罕存,走着官道,却如入山野。任七常指着某地说,某年某月,他与父亲过此,当时人丁多少,屋宇怎样,田地里又是怎样。又说,他父亲曾和他说,他年少时,此地人口怎样,村落怎样,田土怎样。
几十年间,百姓十不存二三!
每每听完,刘沁、崔邃、崔迢三人都心情沉重,说不出一句话来。
安这个破碎不堪的天下,是推倒了重新来,还是从里面撑起,哪一种方式更加快而有效,她不知道。
“其实,过去的就过去了,何必执着?”明知不该这样劝,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刘沁不愿意再聊这个,问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表兄这般,又是为何?”
李落落身上穿的,是最普通士卒的服装,而且从随同的士卒反应来看,他们必然不知道他真实身份。这一切都表明李落落掩了身份混军营,他以一个普通士卒的身份参与了这一次雁门关保卫战。
几经生死,侥幸留得性命。
可他一个藩王嫡长子,原不该如此。
“你说得对,我都听你的。”李落落答得毫不犹豫,愣得刘沁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前刘氏说过,李克用三番几次派人催他回去,他只是不肯,刘沁以为怎么也要费些口舌,没想到人家直接答应了!
不过,这纯属巧合。李落落已犹豫几天了,刚才听崔迢一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太原,劝父王。
“这区别待遇,碎了我一整颗心!”
不知何时到来的李嗣源掀帘进来,以手捂胸,做出一副极度痛苦的样子。
“大兄!”李落落脸颊微红,尴尬起身,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暗暗叮嘱他:“莫要乱说话!”
李嗣源将他一把推开,与刘沁诉苦:“郡王王妃不知派了多少人,来了多少信,他就是不回去,生生将我压成锅贴肉。幸好你来了,赶紧将他领走!”
“锅贴肉挺好,人人都稀罕。”刘沁不是小迷妹,但她的胳膊肘绝对是正的。
李嗣源被堵得直说不出话来,神色晦暗不明地杵在那里,眸光冷凝,不动声色威胁刘沁将话收回去。刘沁嘿嘿笑着,就是不改口。
李落落笑得直不起腰来。
“落落,你该走了。”李嗣源指着外面的马匹和士卒,提醒道,“你身份已经暴露,他不敢阻你,肯定会找借口拖延的。”
李落落当即石化,不可置信地瞪着李嗣源。李嗣源很无奈地摊开双手:“迟则生变,我也没有办法。”
沉默了片刻,李落落拉着刘沁朝外面去:“走,回太原!”
“你回去你的,我才刚到,还有事……”刘沁一边挣扎一边劝告,内心要崩了。
就在这时,地面微震,踏踏之声隐隐传来。
“快走吧,小祖宗!他来了!”李嗣源面色大变,拽着李落落,将他推上马背,“你且走,我拖着!”
也不等李落落发话,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吃痛,扬蹄嘶鸣着跑了起来。
“到太原……”
顾不上凛凛寒风倒灌进来,李落落回身大喊,只是后面的声音,被风吹跑了,刘沁没听清楚,只听到前三个字,为让他安心,毫不犹豫高声回道:“好!”
“你们是忌惮李存信么?有姑父在,他敢怎样?”李落落一行走远了,刘沁问李嗣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