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这轻微的两字,却如兜头的冷水,将崔远心里所有的激动和欣喜浇灭了个干净。当初与崔通说的话,更是如晨钟一般在耳旁嗡鸣。
“何必呢?”
丢下这三个字,崔远再呆不下去,落荒而逃。
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家,一路走来,婢女仆从们皆低垂着头,静气凝声,与街上人人脸上挂着兴奋,到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卢氏进宫去了,崔澹还未回来,他便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羽飞和霓裳见他回来,脸上顿时绽开了花,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待崔远在书案前坐定了,二人这才怯怯地将卢婉莹被册封为贵妃的事告诉他。
崔远“嗯”了一声便拿起书看了起来,完全看不出一丝难过的样子。二人有些懵,心底的高兴却遏制不住地往上蹿。
才翻了十几页,卢氏便来了。听得儿子回来,她等不得叫人让崔远来见她,自个儿急匆匆赶了过来。
见儿子神色如常,正在用功,卢氏提着的心蓦地放松了下来。
“阿娘!”崔远起身行礼,并扶卢氏坐下。
“洛阳牡丹怎么样?”
“名不虚传。”
“你卢妹妹的事,可知道了?”
“知道。”
“你不伤心?不难过?”
崔远哭笑不得地看着卢氏,斟酌了下,这才回道:“卢妹妹求仁得仁,我该为她感到高兴,祝福她,怎会伤心难过?”
“哎——”卢氏摇头,转即却又笑了,“没关系,李家,孔家,郑家,就是清河崔氏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我们慢慢看,总有我儿看得上眼的。”
见卢氏误会了,崔远惶恐,急忙辩解道:“卢妹妹很好,并不是儿子看不上,只是想专心读书,等有立身所在了,再考虑这些。也请阿娘勿急。”
卢氏伸手将崔远拉近前来,拍了拍他的手,宽慰道:“在阿娘面前,何必也这么小心翼翼?难不成我能为了外甥女为难亲儿子?”
崔远讪笑,点头称“是”。
儿子过于懂事,当娘的觉得欣慰,却也心酸。
“婉莹知书达理又富有才气,性子也活泼轻快,原以为你会喜欢,谁知没缘分。罢了,反正也不是冢妇,无论是谁,只要你喜欢,阿娘绝不反对,怎么样,可放心了?”
崔远失笑:“谢谢阿娘。”
卢氏见他不上钩,心里更膈应了,不由又叹了口气,沮丧地走了。
崔远并未将卢氏试探性的言语放在心里,卢氏离开,他又心无旁骛地看起书来。倒是一旁的羽飞和霓裳,激动得无以复加,呼吸都乱了。
……
裴赐一路跑回家,沐浴更衣后,头发都来不及束,就赶着要将途中写的几首诗誊录出来。长知却蹑手蹑脚挪了进来,贼兮兮禀告说:“郎君,您表妹,要入宫当贵妃了!”
“什么?”裴赐大惊,手里的笔就这么甩了出去,吓得长知几步就退到了门口,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作为裴赐的贴身小厮,长知向来是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就隐身,那日卢家后花园里一幕,他看了个真切,郎君突奔洛阳的缘由,他心里更是清楚明白得很。
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很郁闷,只是这个炸弹握在手里,他不扔也得扔,早点扔出来,或许还有条活路。
扔了笔还不解气,裴赐更是一脚将书案踹翻了,急得原地打了好几个转,这才开口:“到哪一步了?”
“大概,已经,下了诏书。”
“什么是大概已经?”裴赐不满,竟连个准确的消息都没有。三两步就往门口去,准备自个儿亲自去打听。
长知再顾不得死活,拼命抱住裴赐,死劝道:“郎君,不管有没有诏书,风声都出来了,您还能做什么呢?就算您不为自个儿想,您叔父还在朝为官呢,您总要为他的前途想想吧!”
“起开!”裴赐想要将长知甩开,可长知力气大,身手还好,他根本就撬不动他。无奈,只能婉求道:“婉莹心思单纯,入宫那是羊入狼群,能有好结果吗?”
“郎君何必杞人忧天?听说卢崔氏(崔三娘)高兴得很,您现在过去,不是找排揎吗?”
长知说着说着竟掉起眼泪来,手也松了开来。裴赐却不跑了,呆了会,终坐了回去。
数年前,他在姨母家借住,姨母曾拿他和卢婉莹打趣,却惹得崔三娘十分不悦,顿时变了脸离席而去。
彼时他已不小,虽然父亲去世后,人后总有不少闲言碎语,却从未在人前被人如此下脸,他也是有傲气的,当即辞了姨母,再不曾踏进过范阳地界。
“要不,郎君您去找找崔六郎?喝上一杯,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长知冒险挪近前来,建议道。
裴赐被他这找抽的脑回路气得想笑,却又完全笑不出来:诚然崔远并不在意卢婉莹,他也实在没必要再膈应人家一次。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应了下来:“是,我们且去看看六郎。”
……
裴赐来了半晌,也不说什么事,只在他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慢慢地晃着,搞得崔远终究看不下去了,丢了书,走过去问道:“裴兄,到底何事?”
“你们家很平静,你更是波澜不兴,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崔远失笑:“怎么,裴兄觉得我该涕泪满面,捶胸顿足?”
“怎么说,也是你表妹啊!怎的会连一个外人也不及呢?”
提到刘沁,崔远心内略有不快,但很快就抹了过去:“表妹不小了,又有家族庇护,路是她自己选的,她高兴就好。”
“可那是一个漩涡啊,风暴眼里的大漩涡,一不小心尸骨无存。”裴赐皱眉,被崔远这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
崔远默然。
那里诚然是致命的漩涡,却也是最核心的名利场,卢氏乐意,又有什么好说的。而这对他们这些卢氏姻亲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裴赐见他铁了心是不会管了,甩袖要走,崔远却急追了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劝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她们一开始就是冲着那儿去的!不然何至于要那么大排场搞那场宴会向全长安展示卢氏女?”
裴赐愕然,不能理解他这话何意,只本能辩解道:“她不是。”
崔远恍然大悟,卢婉莹为什么会来长安,裴赐为什么去洛阳,似乎一下子贯通了起来。没想到好好一对鸳鸯,竟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拆散了。他的心略有些沉,开口,却仍劝裴赐:“不管怎么样,路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向前,不能悔棋。”
裴赐甩开崔远的手,冷笑不已:“原以为六郎和在下一样,乃至情至性之人。没想到也不过一囹圄金丝鸟罢了!”
说罢,怒冲冲走了。
“十三郎是真君子,可远并不只是想当君子啊!”
崔远无可奈何地轻叹。
夕阳还未落山,天上的云却翻滚了起来,不一会就黑压压布满了天空,硬是将傍晚调成了掌灯时分。
羽飞霓裳点了油灯,见崔远仍站在院子中央,劝道:“郎君,就要下雨了,快进屋吧!”
崔远抬头望向天空,不由复了句:“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