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前言语里对柳薇的身份语焉不详,卢氏以为是个寻常官宦人家,他不好意思说。待见着时,才知是商户人家,卢氏已不怎么高兴。
几句话下来,柳薇一家是什么样的人,卢氏明清,自然极力反对,甚至斥责他:“大郎,你一向稳妥,这次怎如此不知分寸?商家女,也是能够做崔家冢妇的?”
崔通辩驳了几句,卢氏更加不高兴了。当即要他跟着回长安,洛阳再不能呆了,崔通不肯。卢氏气极,怕柳家再来纠缠,不仅差人去与柳家决绝,还广邀洛阳名门仕女来家赏花,将崔迢择妻的风头放了出去。
一时间,洛阳崔宅门庭若市,卢氏挑挑拣拣,择了几位十分不错的仕女让崔通挑选,崔通全都不同意。甚至发展到,只要卢氏说的,他就不同意。
至于,他真有多喜欢柳薇,他自己都是茫然的。
其实,从心底里,他知道,柳薇是不合适的,纵然成婚,只怕也会形同陌路。但不知怎的,他就如一个倔强的孩子,就是想拿这件事来搅搅水,让他的生活不至于波澜不兴,如若死水。
卢氏被他气得病倒,只能将亲事放一放,等崔通冷静了,想通后再说。
崔通这一想,许久也没通,卢氏每回派来的人,他理也不理,久而久之,卢氏管他的心也就淡了,他的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一年后,柳家出事,柳薇大兄身死货亡,欠着各处许多债务,要债的人天天堵着她家的门,吓得娘俩日日哭啼毫无法子。
族里宗亲,不说帮一帮,反而侵占了她家祖产。
柳薇跑来找他,他拿出了所有的私财,但这也只能够柳薇偿还一半的债务。柳薇哭求他偷偷动用公中钱财,救一救她。
实在不忍看美人流泪,他拉下脸面,向长安给卢氏写了封信,希望将他头上那一份钱财挪出来给柳薇应急,卢氏没有回复他,但派了一个管家过来,将洛阳这边的财务都清点封存了起来。
柳薇恨他做事拖泥带水,痛斥了他一顿,自此就消失了。
他又恢复了每日逛马路,流连街道的生活。
直到去年年底,在一个下雪的傍晚,空寂的街道上,他刚从玹雨斋出来,而她正从香车上下来,要去玹雨斋。
还是柳叶眉,丹凤眼,眼角风情更胜从前。只是浓艳的妆,浮夸的衣饰,带出风尘意味,与最初浑然天成的明艳截然不同。
他吸了吸鼻子,竭力忍下了对刺鼻香粉的不适。却不知,与她说什么才好。
柳薇一见他,就冷了脸。嗤笑一声,冷声道:“瞧,拜你所赐,好看吗?”
他认真思量了许久,认为柳薇所说并不是事实,但有一点,他一定是做错了:他当初若不是闲得无聊将香巾捡起,招惹了她;若不是闲得无聊,想用这完全不可能的婚事打破生活的平静,让她心里以为他是爱她的,是能够靠得住;她或许就没那么痛苦了!
为了赎罪,他找了许多的亲友,东拼西凑了些钱,想为她赎身。
可柳薇说:“赎身?我赎身做什么?看你举案齐眉儿孙满堂?休想!崔通,我就要你看着,看我因为你如何痛苦,如何肮脏!”
“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从秋月阁出来,他很茫然,柳薇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总是回荡在他耳旁。他想逃,想躲,可是到哪里能够躲得了自己良心的问责呢?
于是他学会了买醉,以前从来瞧不上的人,他也可以与其一道喝酒,只要手中有酒,耳边有喧嚣的人声,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活下去,是不是也够偿还他的罪孽了?
崔通仍呆愣愣看着天空,似乎只要这么看着,上天就能给他掉下一个他想要的答案来。
倒是袁伯,伤心了一阵子又重新振作了起来,见崔通还坐在地上,不由上前劝道:“郎君,和三郎去吧!离开这,四处看看,或许就忘了呢?”
“忘?岂不是罪过更大?”崔通囔囔自语。
袁伯劝不动,也猜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摇着头,嘀咕着走了。
“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呢!”
袁伯想不通。
崔通却从不认为这是好好的日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好的日子。
……
刘沁不知自己是昏过去的,还是睡过去,甚至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的。睁眼时,窗外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看不清时候。
崔远在书案上作画,神色专注,手里虽未停过,眉头却一直皱着。
一个时辰后,崔远这才沉沉叹息了一声,将笔放下。抬眼,发现刘沁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愣了一下,笑着问道:“什么时候醒的?饿了吗?”
说话间已到了床边,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坐下来,只是站在床边,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
明知是够不着的,可她的手就是忍不住悄悄朝床边探了探,果然摸了空,心里蓦地更加难过了。
崔远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便自个儿做了决定,请了悟进来,为她再诊诊脉。
她没有反对,甚至不再看着崔远。
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倒是窗外的雨,沙沙,沙沙,总是没完没了。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了悟已经出去了,崔远手里拿着刚才画的那幅画,仍带着笑温和地对她说:“午后突然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你伤势未痊愈,吹不得风,不能出去看了。不过,我为你画了下来,虽不能比拟亲视,却胜在可以随时翻看。此番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临别之际,聊表心意吧!”
以前,刘沁很倾慕崔远身上这种名士风度,什么时候都温和有礼的,什么时候都从容有度,觉得男子,就该是他这样的。
但现在,她却更希望他能够骂她,说她,哪怕只是将道理明明白白地朝她摆出来,告诉她此前那样说话有多么地伤人。
可是,他只是温和友善地和她告别,其余一点儿也不提。
“虽是乘船,但也要注意,千万莫因贪玩着了风。此番捡得一条性命,实属不易,当好生将养,切勿留下后症!”
崔远说了这许多,刘沁一声不吭,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双眼不知看向了哪里,茫然而没有焦距。
“阿沁,是哪里不适吗?”
听呼,刘沁倏的回了神,轻轻摇了摇头。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风却起来了,不时有枝叶飞摇的沙沙声。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天光昏暗了起来。
崔远转身将屋里的灯点着了,又继续嘱咐她道:“下午我与三兄商量好了,他带着你走水路,从洛阳出发,由运河直接去往杭州。如今淮南道、江南东道虽然没有起大的战事,但流寇不少,水路也不完全安全。途中,一切虽有三兄调停,你自己也该心中有数,若是遇事,千万机警些,莫要再逞英雄。”
刘沁仍是不作声,崔远再次问道:“阿沁,有不适吗?”
刘沁:“……”
崔远思量片刻,揣测道:“若是还没想好,也没关系,就留在洛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