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姐,你也是公司老人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说话的是坐在宁编旁边的外务组长,三十出头戴着眼镜,头发梳的发亮,一身行头不像个组长,反倒配得上坐第一把位置。
宁燃一直看着桌子没出声,那个犯了错的叫程飞娅,年龄在这些人中间算是最大的。
此时正面色发白,一直等着宁燃说话,不为自己辩驳。
一个实习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皮子发着抖,“主编,昨天是我负责跟印刷厂对接的。”
程飞娅蹬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
宁燃声音平稳,朝着那个还打着颤的实习生:“接着说。”
“昨天程姐儿子病了在手术,她在医院陪着,是我收错了一份文件,才印错了广告。”
外务组长叫于英睿,顶着他的啤酒肚站起来,憋红了脸拍着桌子,“程姐,你这事办的不地道啊,这么大个事安排实习生做,我辛辛苦苦拉来的广告,现在搞成这样,我没法交差啊。”
下面的人多少有怨言,宁燃也知道,原本公司最近不安稳,这样搞得人心惶惶,更是添了很多麻烦,很多人心里都有火。
于英睿看着桌上的场面,更来了底气,接着指责了一大段,副主编叫从特,来公司也才两年有资历没威望,这事几乎就是宁燃一锤定音的事。
“宁编你说怎么办吧?”
宁燃面上不动,钢笔盖来回拨弄着,一声不吭。
“宁编给句话啊,大伙这么早来可不是看你耍木头的。”
吴君往前跨了一步,想出声制止他继续出言不讳,宁燃拦了下来,冲桌上一扫,也没看那只跳脚的鸡。
“都先坐吧。”
裴鱼也犯着嘀咕,一伙人坐在桌尾小声讨论着。
“宁编还真是淡定。”
“宁编一直这样,她能处理好的。”来公司时间长点的宽慰着她们,自己心里也没数。
“这次不一样,咱们销量今年滑了几层了,又闹这样的事,我怕……”
“别瞎说,好好听着……”
这些交头接耳自然逃不过宁燃的眼睛,她屈起食指敲了下桌子,这个动作,万嘉才不久前做过,莫名让她安稳。
“事情发生了,就先去解决,我们需要的不是开除一两个人,而是怎么能把损失降到最小。”
“印刷厂那边现在由崔副组长牵头,重新印刷两万份出来。”
“宣传组现在立马联系公关降低舆论影响,登陆官微向品牌方和读者道歉,发布一个链接收回所有印刷错误的杂志,最快速度把成品运出。”
说完这些,宁燃停了下,转向于英睿,“品牌方那边麻烦于组长再去谈,可以适当做出让利,一定不能让他们在网上对我们进行负面评价。”
于英睿哼了声,甩了下公文包,说:“最后还不是得靠我擦屁股。”
“是,麻烦你了,于组长。”
宁燃脸上没有一丝忍气吞声的迹象,心平气和地跟他商量着。
于英睿站起来,皮鞋踏在地上发出了噪耳的声响,甩甩膀子出去了。
“散会吧,有什么问题来联系我。”
“是。”
宁燃撑在桌子上,听着一窝蜂的脚步声,觉得累,从所未有的累。
吴君赶紧给她拿出清凉油,“宁姐,没事吧。”
宁燃把清凉油推了下,轻声说:“这是会议室,等回去再说。”
程飞娅和那个实习生还在门口等着她,宁燃摆了下手,示意她们来办公室。
宁燃没急着跟她们说话,让吴君倒了三杯咖啡。
“坐,”宁燃指了指休息区的沙发。
程飞娅还好,实习生听到她这句话,更是抖得跟个糠筛似的,看都不敢抬头看。
“胆子这么小,刚刚怎么敢站出来承认错误?”
“我……是我自己做错了,不能让程姐替我挨罚。”
宁燃笑了下,微点了下头,对着程飞娅说:“你觉得呢?程组长。”
“于组长说的没错,是我经验不够,这种事再忙也不能交给实习生,罚我没错。”
宁燃看她眼底一片黑,身上还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孩子好了吗?”
程飞娅才抬起头,愣怔片刻,说:“还在医院,我丈夫守着。”
“你去吧。”
“啊?”
“去医院,其他的等事情过了再说。”
程飞娅声音哽咽,今天一天都没喊过一声冤的人眼睛都湿了,不止地说着谢。
实习生听到这个松了口气,即使她很大概率都会失去这份工作的机会。
“你叫什么?”
公司上上下下几十来号人,很多部门跟她都不直接接触,更何况这种实习生,有些来两个月又走了,宁燃更不会费心记。
“任白琳。”
宁燃点了下头,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工作,这事我得跟赵总商量。”
“好的,谢谢主编。”
吴君把那两杯动都没动的咖啡倒掉,把清凉油递给她。
“宁编,这样处理会不会引起大家不满?”
宁燃把清凉油抹在食指上,揉在太阳穴,脑子才清醒了片刻,“我还没处理呢。”
“一个实习生哪用得着跟赵总商量,是宁姐想给她一个机会吧。”
宁燃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的创作者是一点没错,吴君最近颇有裴鱼几分鬼灵劲。
宁燃笑了声,没说是不是。
“宁姐,现在是联系服务器进行退单测试吗?”
“通知线上电商把所有有问题的杂志压下来,不能再发,这次印刷一定要仔细检查,不能再出岔子了。”
“明白。”
宁燃有自己事要做,她没必要在这些程序上浪费时间。
宁燃拉上百叶窗,用办公室座机打了个电话。
“段总,是我。”
那边声音浑厚高亢,“宁主编,有什么吩咐?”
“别抬举我了,就想问问今中午有没有我们公司名义订的包厢。”宁燃划拉着地图上的路况。
“刚于组长打电话订了,怎么了?”
宁燃勾了下嘴角,说:“取消了吧,跟于组长说今天店里来了大人物,包场了。”
“这……”那边顿了下,迟疑着,“宁主编,能问个原因吗?”
宁燃没说太细,这段总心里分寸足,该说不该说的明白着,“内部的事。”
“懂了,照你意思来。”
“段总,这个电话就当没打过,过几天有空了上门拜访。”
那边笑了两声,附和着,“还用说这些干嘛。”
“应该的,我是小辈,还得承蒙段总多照料。”
假意推辞一番,这礼就该送上门了,宁燃这会儿就等那边回消息,磨着咖啡醒神。
……
裴鱼这个小组算是最轻松的了,不关他们什么事,主动帮吴君整理文件,看着百叶窗落下来,拿手肘怼了怼旁边的人。
“宁编脾气怎么那么好,那于秃子一个组长那么嚣张,趾高气扬的不给面子。”
吴君笑了下,讳莫如深地嘘了声,“不用操心这个。”
裴鱼也压低了声音,“宁编会治他吗?”
“你该担心的不是宁姐。”
裴鱼看她不多说,也识趣地不问了,有些人姿态摆的再低,也让人不敢轻视,宁燃就是这种。
……
中午十二点。
宁燃坐在车里,往一个方向行驶着。
铃声震动起来,宁燃看着屏幕上的来电,迟疑了一段时间才接下来,语气平和。
“怎么了?于组长。”
于英睿看着前面堵的水泄不通的长队,狠了下心才给她打电话。
“主编,我在新干道堵住了,那边广告方还在汉庭。”
宁燃看了眼屏幕,慢慢悠悠地听着。
于英睿急得满头大汗,脂肪在高温下燃烧,还得忍气吞声,“主编,过去救个场吧,这次是我没办好事。”
“于组长,这不是小事啊。”
于英睿听着她的语气冷了几度,当然知道不是小事,但比起这时候服软,真得罪了资方更严重。
“主编,我也不知道这什么情况,这真是有原因的……”
“行了,”宁燃调了下车档,松了下离合,“对错的事等过了再来评判。”
没再听他那强忍着谄媚的声音,宁燃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做事周到,不代表能被人骑在头上,哪不对的,哪得找回来,还得加一棍。
……
万嘉从包厢里走出来放个水,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身影,在觥筹交错的地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
他停了下,门随着服务员的贯入合上,也就那么两三秒,漫长地像定格了一样。
没再继续站着,万嘉朝着厕所走,刚可不就是宁燃吗?又是那样,笑的假模假式,那不是宁燃,他不爱看。
万嘉再经过那间包厢的时候,门一直是关着的,典型的应酬局,他没去看,快步过了过去。
秦正朝着门口张望,手里还夹着花生米,“尝尝这刚刚上的啤酒鸭,不错。”
万嘉应着,随手夹了块咬着,下颚一碰,骨头嘎吱响。
“放个水碰着鬼了?心不在焉的。”
万嘉把骨头吐出来,掀眼看他,“女鬼。”
“真冷,空调温度开低了吧。”秦正呵呵两声,没当回事。
“待会你先走。”
秦正这会儿停了筷子了,“搞什么?不是说去打台球吗?”
“不打了,吃完赶紧走。”
秦正站起身往门外看,也没见什么可迷的住他的,“你还是人吗?”
“跟你打没意思,自己去玩吧。”
万嘉擦了下嘴,明摆着是决定好了,任由秦正指责着。
秦正说的口干舌燥,什么兄弟情义游戏乐趣都搬出来了,那人动也不动,就瘫在椅子上,松垮垮坐着摆弄手机。
“宁燃在这,我等等她。”
秦正终于等着他开口了,轻飘飘一句,把他雷的不行。
“你哪看见的?”
“刚才。”
秦正被他堵的没话说,把椅子上的外套抻了下穿在身上,“得,你自己在这等吧,迟早被这女人吃得死死的。”
万嘉眼皮抬都没抬,“不至于。”
秦正哂笑:“你这就是唐僧到了白骨精嘴里,还往自己身上撒盐呢。”
“我唐僧?”
秦正看了眼他手臂上那健实的肱二头肌,摆了下手,“你不是,我是。”
“少给自己贴金了。”
……
万嘉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个多小时,那边才堪堪结束。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宁燃脚步稳当,一个接着一个地握着手,生来就是光鲜亮丽的人,嘴角的弧度被红唇勾到更是明艳。
“抱歉了,这次是我们杂志失误,后续我亲自监督,一定不会再让毕总失望。”
站在宁燃对面的人富态并不明显,但也挡不住老态,“宁主编做事,我哪还能信不过。”
“一定。”
宁燃笑意盈盈地送着他们。直到包间里最后一个人离开,穿着高跟鞋的足跟才有些疲软。
宁燃从包里摸索着手机,手机上的画面成了叠影,只能凭借着记忆找着代驾软件。
没等按下发单,手臂被一个人钳住,扶得稳稳当当,宁燃没反抗,也没朝后看。
“是你啊,怎么在这?”
万嘉把她带到门框处,免得挡住路,“看来还没醉。”
“嗯,闻到你的味道了。”
宁燃其实已经撑不住了,那些广告方心里憋了气,刻意刁难她,也只能一杯杯忍着。
她有一套自己饭桌上的法则,其实她酒量算不上太好,但从来不会在这种局上落下面子。
万嘉仔细看着她,浑身酒味连香水都掩盖不住,呛鼻子,不上脸,喝多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但看向他的眼底显然已经失去操纵地不克制,丝毫不躲避。
“能走吗?”
宁燃勾住了他的臂弯,“能。”
万嘉穿的是短袖,她手缠在肘窝处,温热细白,手指似有若无地剐蹭他的骨节。
她这幅模样,除了万嘉,任谁看了都不像失态,备好了的解酒药开始发挥作用,承载在他手臂上的重力轻了些。
“你怎么在这?”
“碰巧,秦正刚走。”
宁燃从包里拿出钥匙递给他,电梯门开了又收起了刚才的慵懒,搀住他。
“劳烦你再给我当一次司机。”
万嘉撇了下眼角,“当的还少?”
宁燃浅笑着,“不差这一回。”
钥匙没换,车也没换,她这两天忙,没时间去取车,实际上,她也并没有那么急迫地需要更换。
适应一件新事物需要过程,比如万嘉。
这种场景她经历过数不清多少次,一般会等到酒意减缓了再离开,这还是第一次,有个人代替了药物,帮她装好那层华丽的壳。
宁燃一躺上车呼吸就轻浅起来,鼻翼微微张合,手扯着安全带,拇指按在胃部。
万嘉把车速开的极慢,宁燃半睡半醒,能听到他放了首轻音乐,越听越困,醒来的时候在公司的停车场,不知道到了多久了。
宁燃看了眼手机,不久,也就十来分钟,但让她精神恢复了不少。
“谢谢你了。”
“你还要工作?”万嘉眉头紧锁,满脸的不耐。
“一堆事,”宁燃解着安全带,打开车载镜补了个妆,又嚼了粒口香糖。
她的车上,常备的东西就这一样,咀嚼肌的咬合让她更好的冷静下来。
宁燃抽了张纸巾把废渣吐出来,包裹得整整齐齐。
“这几天会很忙。”
“嗯。”
“可能没时间……”
“我知道。”万嘉没让她接着说,谁知道后半句会多露骨,“注意点工作时间。”
宁燃看着他的侧脸,这次从高州回来,他整个人柔和了不少,但现在,又跟以前没差了。
“怎么?不高兴了?”
宁燃没了安全带的束缚,整个人轻而易举的能贴近他的位置。
万嘉拿手臂挡了下,打开车门:“你……”
那句别太累还是没说出来,开始关心这些,对宁燃来说过于危险。
万嘉关上车门,反而比她先一步离开。
手臂上有她刚才张嘴咬了下留下的齿痕,很轻,跟幼猫挠了下一样,没一会消了。
万嘉一直盯着,看着凹陷的痕迹慢慢恢复,周边还有圈红印,抓心挠肝的,想把人就地办了的冲动愈演愈烈,好歹还是克制了下来。
宁燃抹了下嘴角,再补了次被他手臂蹭掉的口红,轻笑了声。
他轻易得成为她坏情绪的栖息地,牵着带着,像织布一样,往一块残次品上加着线,掩盖最初的丑陋。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没有再见面,宁燃这边忙过处理工作,也忙着收拾“垃圾”。
“赵总,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人是你一手提拔的,我不好给决策。”
赵总脸皱成一团,一个电话把人从门外喊进来。
“老于,你说你,这事办成这样让别人收拾烂摊子,要不是小宁,看你怎么收场。”
“赵总,真是意外,段总临时通知我们来了大人物,我才换的地方,哪想到从那条路会紧急封路。”
“好,不说这个,那么长时间,到了最后关头才找人补救,要不是小宁动作快,你知不知道那些广告方借题发挥的本领?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事了,怎么这么毛躁。”
宁燃坐在一边没出声帮任何一方说话,侧着头看着桌子。
于英睿哪敢说出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说不想被宁燃抢了风头这种借口,传出去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是,赵总,我认错,不应该。”
“这事摆在这,你失职了,这样,以后外务组的事,分一半给你的副手。”
于英睿哪还坐得住,外务组油水最大,他一半的单子出去了,还不如扣他年终奖,“赵总……”
“行了,不用说,出去吧。”
于英睿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怪谁都怪不上,谁让这事这么凑巧呢。
赵总又冲着宁燃说,语气平了些:“小宁,你也去吧,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宁燃笑着回:“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