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陆雅兰这个撒手掌柜,宜兰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得经过红杏的手。自家有几个下人,干什么的,性格任何,背后有哪些牵扯,这些红杏都烂熟于心。
阿草被调派到宜兰园不久,红杏就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勤勤恳恳的洒扫丫鬟,偶尔接触下来发现这人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便多了几分好感。
但当时她们主仆两人处境艰难,也护不住别人,阿草若是和她走得近了可能会受到连累,所以红杏对阿草另眼相待的事也没有别人知道。
后来钱妈走了,院子里少了一批人,各岗位都需要重新调整,红杏有心照顾一下阿草,想给她安排个轻省的活,但论资排辈,留下来的人都比阿草资历老,担心其他人闹起来给陆雅兰找麻烦,红杏最终还是作罢,只在平日里多看顾几分。
一般去大厨房取饭菜的事,红杏都会交给阿草。别看进出厨房的人满身油烟味,实际上只要和那里的人混熟了,好吃好喝少不了,比末等丫鬟的伙食好多了。阿草也是常出入厨房,才有机会认识卢大厨。
红杏喝了几口汤,身上热乎乎的,“来的怎么是你呀?”
要来,也应该是阿敏那些常在小姐身边露脸的人来才对。
“还有,小姐在忙什么事情?”
阿草没理红杏的调侃,细细说了她调到陆雅兰身边的经过。红杏开心得恨不得拍腿,直言阿敏平时手高眼低,这么处理简直大快人心。
笑完了,她又追问:“小姐没来,是有什么麻烦事吗?”
阿草:……
她都尽力引开话题了,没想到红杏还记得这一茬。
阿草没有开口,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红杏能感受到她在为难。
红杏收了笑容,盯着阿草,硬要她给个答案。
“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小姐没说……”
“小姐忤逆了老太太?”红杏打断阿草吞吞吐吐的话,自顾自道:“小姐和老太太起了争执,被关起来了,是不是?”
阿草见瞒不住了,干脆点头,“小姐让你好好养伤,不要让她担心。”
说着心里泛起了羡慕。
红杏看着粗枝大叶,但关于自家小姐的事,她一向很敏锐。
她知道,要是没有大事,陆雅兰肯定会过来看她,来不了,必定是无法脱身。联系郜和平的事,自家小姐为什么来不了,答案不言而喻。
阿草见红杏脸色沉郁,想着既然知道了不如全说出来,便把陆雅兰被关进祠堂的事告诉了红杏。
末了宽慰道:“你放心,小姐走的时候就料到了,多穿了几件衣服,还带着点心,冷不着饿不着,我晚上再想办法过去看看,这么过个几天,老太太气消了就好了。”
红杏并没有被安慰到。
陆雅兰有多犟,作为贴身丫鬟的红杏是深有体会,就怕过个几天小姐不低头,老太太也不低头,这么继续关下去,八尺大汉都撑不住。
送走了阿草,红杏躺在床上,睁着眼直愣愣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一时恼恨起自己来,怎么当时就那么冲动扑上去,若不是受伤,她现在也不至于躺在这里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外忽然响起来急促的脚步声。
高级病房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或者红杏这样的关系户,医生护士经过时会下意识放轻脚步,以免打扰到哪个脾气不好的病人。
没有嘈杂的背景,护士因兴奋而不自觉抬高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进红杏耳朵里。
“快走快走,贯军医来了,迟了可就看不到了!”
“贯军医真的好温柔好英俊啊,上次他来咱们医院还对我笑了,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去你的,少自作多情了……”
几个护士打打闹闹地跑远。
贯军医?是那天帮自己正骨的贯丘同医生?牧师长身边那个?
红杏眼睛一亮,拉响了身旁的呼叫铃。
过了好一会儿还没有人来,红杏以为没有人听到,正准备再拉的时候,病房门打开了。
一位年纪不大的护士耷拉着脸走进来,粗声粗气道:“什么事?”
明显不满她叫人的行为。
红杏没在意,“能帮我叫一下贯军医吗?”
“谁?”那护士以为听错了。
“贯丘同,贯医生,听说来你们医院了,能帮忙叫一下吗?”红杏好脾气地解释。
护士上下打量了红杏几圈,抱着手臂冷笑,“就你还想见贯军医?别以为贯军医送你来的,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瞧瞧你一个丫鬟,哪来的这么大脸!”
昨天那么大动静,连院长都惊动了,事后红杏的身份很快就被扒出来。
在她们看来,红杏就是走了狗屎运,遇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军部将领才能得到这么好的照顾,要说再多的关系,肯定是没有了。
能在高级病房区上班的护士都有自傲的资本,家里不缺人伺候,走出去也是人人追捧,只是为了更好的前程才来这里上班。
让这些天之娇女来伺候一个下人,心里自然不乐意,如非必要她们绝不进这扇门,即便进来了也拉着个脸,因此从红杏醒来到现在,渴了饿了也没有人过来问一问,完全没有享受到高级病房相匹配的待遇。
红杏也不在意,真让她使唤这些护士,自己心里也发虚。
但不在意不代表好欺负,这种看人下菜碟的人她见得多了,拿架子谁不会!
“你就是这么跟病人说话的!”红杏皱着眉,“把你们领导叫来,我倒要问问,你们医院歧视病人算怎么回事!”
眼睛一眯,语气轻柔,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像极了陆雅兰生气时的样子,她轻描淡写地扫视过去,护士不禁后退几步,气势弱了下来。
“你……我们院长不是什么人说见就能见的。”护士反驳,少了刚才的盛气凌人。
护士是个关系户,性格也不讨喜,在别处受惯了追捧,可到了高级护理区大家身家背景都差不多,自然没人乐意捧她臭脚,时间一久,不管做什么她都被排斥在外。
贯丘同医术高明,长相英俊,对女孩子有求必应,更重要的是,他是牧承尧身边的红人,位高权重,简直是姑娘们心中夫婿的最理想人选。
听到贯医生来医院做外科指导,其他人都跑去围观,只有她被留下来值班,连一个丫鬟都能使唤她。
想到这丫鬟还是贯医生亲自送来的,护士心里又嫉又恨,“你以为你是谁,一句话就想让贯医生来见你,想得美!”
说着转生准备离开,但到底害怕红杏告到院长处去,语气软了下来,“贯医生救你,那是人家心善,你可别不知好歹,死巴着不放……”
被红杏状似不耐烦地打断:“我就是让你帮我给贯医生带句话,来不来是他的事,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他?要是耽搁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说完又连声催促,就怕去迟了贯丘同走了。
护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恼恨不已,但看红杏笃定的样子又有些迟疑。
要是这丫鬟说的是真的呢?
踌躇半晌,在红杏的瞪视中她终于向人群中央走去。
红杏长松一口气,要是这护士不去找人,她还真没有其他办法了。
果然,面对这种人就要比她更理直气壮!
……
陆家世代为商,几经起伏,鼎盛时曾为皇商,人丁兴旺,枝系盘结繁茂,落魄时家无余产,树倒猢狲散,连祖宅都保不住,在过往的时光里,陆家祠堂几经易手,推倒了又重建,但终究还是回到了陆家子弟手上。
祠堂一般在清明和年末祭祖时才会打开,男丁入内拜祭先祖,女丁则没有进入的资格,在门外磕头即可。
关着陆雅兰的地方,说是祠堂,实际是祠堂外围的耳房,给仆人值夜休息时用的。屋檐低矮,窗户狭小,屋内常年见不到阳光,又潮又冷,门一开一股子霉味便扑面而来。
凡开祠堂就要禀告先祖事由,程序繁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除非有天大的错,一般小辈犯错,长辈气得狠了,就把人关在祠堂边上的耳房,让人面对祠堂思过。
因为耳房又小又黑,又被人戏称为“小黑屋”。
陆雅兰双手环膝蜷缩在角落,望着窗前的光斑慢慢消失,就这么静静待着,许久不曾动一下。
室内昏暗一片,也许外面已经黑了,陆雅兰无法判断,只是屋内渐渐变冷,她猜测可能到了下午或者晚上。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冷风,陆雅兰打了个寒颤,忍不住紧了紧衣服,许久未动的胳膊乍一抬起来还有些麻,筋骨在一片幽静中发出咔吧咔吧的微响。
脸上的伤口也随着她的动作疼了起来。
下午她被带到这里来之后再也没有人来过。秦妈没有来,春枣也没有来,哪怕带句话也没有。
陆雅兰知道,这是把老太太气狠了,连带着老太太手底下的人,也气急了她。说到底,不管秦妈还是春枣,对她好的前提都是老太太不厌烦她,一旦她和老太太闹矛盾,她们会在第一时间收回那点善意。
陆雅兰苦笑,牵动到脸上的伤口,忍不住轻嘶一声。伤口火辣辣的疼,抹上药膏又感到一股清凉,又疼又凉还夹杂着丝丝痒意,让她忍不住想挠几下。
老太太手上没收力,当时她浑浑噩噩,现在清醒过来也知道这伤口必定不浅。
她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干脆毁容算了,这样她就没人要了,不管老太太愿不愿意,她都能当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