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看萧珪,萧珪也不再看她,只是微微抬肘,示意章太医令为他把脉。
烛光之下,萧珪微微蹙眉,带着点病弱的美。这实在和平日里的广平侯不太相宜的。
往常的广平侯,纵然身上文人气再重,你也不觉得“弱”与他有什么干系。
倘若在陈珑这里,什么人是你想到就会安心的,那除了她自己,大约就是萧珪了。
陈珑本来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所以适才听见那一句“如果殿下信我”的时候才会忽然有些炸——你要我怎么信你,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清楚。
不清楚你的示好你的暧昧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要求些个什么。
陈珑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被好好对待过。
她披大姐姐端庄稳重的皮囊披得很坦然,对待一干弟妹也是一视同仁的亲厚疼爱,弟妹们也都正儿八经的敬重亲近她。
她实在实在是个很公正的长姐,也实在是个很公正的长公主。
可是她对旁人一视同仁,公平公正,不代表她不希望有一个人,能对她不一样。能偏袒她纵容她,愿意为她不顾一切。
她已经做了五年的明煊长公主,可本质还是那个会为了甜文里的角色疯狂心动,大喊“我可以”,会对那些剧情有所期待的陈珑。
所以她不可能没对广平侯动过心的。
因为那是这么久以来,弟妹以外,第一个会偏袒她,对她“区别对待”的人。
——在他眼里,她是不一样的,而这一份不一样,不是因为她是皇帝的长姐,是权倾朝野的明煊长公主。
只是因为她是陈珑而已。
他给她的,是她最想要的。
可是她不想只是自己傻傻的心动,她不乐意做那些悲春伤秋的事情。
她若要爱谁,要么就堂堂正正,要么就放下不再过问。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大可以正大光明去问萧珪。
可是她又不仅仅是陈珑而已。陆敞在朝中横行,就没畏怯过谁,唯独忍让萧珪三分。明煊长公主不能丢了这么一枚棋子,陈珑也委实放不下这么一个萧子琛。
陈珑叹一口气,勉强稳住气息:“章老,我去看看陛下,你且忙活着吧。”
章太医令听了这话,晓得她是松了口,也不晓得这一位主儿是怎么想明白的,反正同意试药了就好办,也就不用再费心了,便道:“是,老臣恭送殿下。”
陈珑点一点头,走到门槛边儿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萧珪坐在原处,此刻微微抬眼,注视着她。
与她眸光相触时,陈珑下意识错开了视线,却知道那道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肯挪开。
陈珑忽而想起她所问的那话来。
“广平侯为阿溪入宫打探我的喜好——打探得是什么时候的我的喜好?”
“是当下的殿下的喜好。”
那广平侯他搁心底里看得和别人不一样的陈珑,是从前的大姐姐陈珑,还是眼下的自己?
陈珑问这话时才确定下来的事情,当下忽然就迷茫了。
可惜她眼下手头还有一堆事儿要忙,实在不是伤春悲秋感慨前路该怎么走的时候。
——再感慨下去,估摸着靖国公就得过来抹她脖子了。
陈珑回了宣明殿,确认弟弟已经无大碍了之后,另寻觅了一张桌子替陈珣忙活手头上的事情,还不忘嘱咐春枝:“明日开宫门的时候,看好贵妃和太妃身边的人,不许放他们出宫递消息。”
她现在很好奇,许家究竟会保谁。
若要得利最大,那必然是保许太妃。
经此一事,贵妃基本上就是废了,许太妃不一样,陈珣育有皇子之前,陈玠一直都是个筹码,贼好用贼值钱的那种。
可是如今许太妃的父母已逝,只余下贵妃她爹娘,亦即许太妃的兄长嫂嫂。
也不晓得许大人心里,是女儿重要,还是权势重要?
若要保太妃,无动于衷便是上上策,若要保女儿,那便将此事全然栽到太妃身上,至少女儿以后还能吃穿不愁,不必冷宫里混日子。
陈珑心里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带着点儿看好戏的心理。
她略想了一想,便继续提笔开始做起事情来。
耳畔却总响起许太妃的话:“妾身只记得,昭源娘娘去后不久,林氏便入了宫,陛下那时节思念娘娘笃甚,后宫诸人分得的恩宠都是淡淡的,林氏入宫之后,极得宠爱,陛下日日与她在一处。”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大姐姐原身都在,陈珑实在不明白,这个副线开出来,究竟是要她知道什么。
许太妃却又说:“妾身和昭源娘娘同年入府,陛下从前性子略急躁些,娘娘入府后,便渐渐和缓起来,对待咱们是和颜悦色不说,对皇后娘娘更是温声细气——陛下与娘娘,真真儿是一对眷侣的。”
听着许太妃这么讲述,陈珑都忍不住构思出来昭源皇后和先帝之间《狠戾暴君和他的小娇妻》的故事了。
转念一想昭源皇后做事的雷霆风格,陈珑默默抹去小娇妻。
她反反复复咂摸了一遍许太妃的话,在脑海中把时间轴列了出来。
先帝早些年性情暴戾,后昭源皇后入府,先帝的性情渐渐缓和起来,多年来,二人虽偶有摩擦,然而泰半时候还都是恩恩爱爱的。
十数年后,昭源皇后去世。
不久,林红袖入宫,先帝的性情开始反复,最后变得昏聩暴戾,以至于到了妄杀臣子,任用奸佞不可理喻的地步。
最后林红袖被陈深和大姐姐原身合力诛杀,先帝的身子也虚耗过度,不久去世。
在此之前,陈珑对于众人所传闻的,林红袖她给先帝吃丸药蛊惑先帝,以至于先帝昏聩过度的说法将信将疑。
今日,陈珑逆向思考,忽而灵光一闪,得了个了不得的想法。
——倘若当年先帝本性便暴戾无比,只是因为昭源皇后而被控制住了,故而昭源皇后去世之后,他又疯癫了呢?
那昭源皇后是拿什么控制住了先帝的性子呢?且适才陈珣已给了她一个稳妥的说法:林红袖的确喂过先帝丸药,且先帝吃了之后,曾经出现过和他一样的症状。
陈珑想到这里,线索就又断了。
陈珑还纠结于这件事情,忽而听见春枝叩了叩门的声音。
她抬头望去,章太医令站在门外,亲自端着一碗药:“殿下。”
陈珑微微蹙眉:“已经试好药了?”她朝窗外望去,见已是天色微晞,忍不住摇摇头苦笑道:“原来已经要天亮了,苦了章老在这儿熬着了。”
“老臣不敢。”
陈珑起身接过那药去:“广平侯怎么样了?”
“吐了淤血出来,已无大碍。”陈珑点一点头,和太医一起进去,看着陈珣喝下药,吐了淤血,面色渐渐好转了,整个人才放松了下去。
她吩咐人送年迈的太医令回去歇着,留了两个陪着陈珣的,确认陈珣无碍了才抽身出去。
春枝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了,问了一句:“殿下去瞧瞧广平侯吗?”
本来这事儿无人提,陈珑也就拉不下脸去,眼下她这么一问,陈珑就坡下驴,点了点头:“好吧,去瞧瞧吧。”
这话说得勉为其难,春枝瞥一眼她神色。
啧,这脸色可半点儿不勉强。
广平侯被安排在万章宫一隅,陈珑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一股子浓浓的药香。
天光朦胧,照进屋子里来,宫人们已熄了灯火。
陈珑回身想和春枝说句话,发现这妮子分外自觉地留在了外头,她蹙了蹙眉,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些什么。
春枝是不是觉得,自己和广平侯有点儿什么?
陈珑苦笑着走到萧珪床边。
他并不曾睡下,因为一夜未眠,眼底发青,少了几分清凛,看着陈珑的时候带着点儿颓唐的笑。
“萧侯爷啊——”陈珑支使不动春枝,便自己给他递了茶水过去:“你就是故意在招惹我。”
“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我不信你没有别的不伤及自身的法子取了丸药,也不信你不知道,你之外,太医令他找得到其余人试药。”
“可你偏偏要这么做,偏偏要做给我看,偏偏要叫我……”偏偏要叫我心疼,叫我愧疚——这话陈珑说不下去了。
萧珪喝了茶水,轻轻笑了笑,低眉叹道:“是,我可能就是在故意招惹殿下吧。”
陈珑注意到他嗓子有一点哑,微微蹙了眉,拿了那茶盏过去,又给他续上了茶水。
“殿下还忘了,除了您数落的这桩桩件件,早先那时候,除了请您送我,我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从酹风月脱身。”
陈珑看着他,只听他继续道:“可是我想殿下送我回家。”
“我也不是很聪明,比如我并不晓得,殿下夜里,为什么生了我的气。”萧珪抬眼看她:“殿下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吗?”
陈珑被这样直接的问话惊着了,下意识就要接上情侣吵架里常说的话——“我没生气,我很好”了。
可是她不好,她一点儿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