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珑将萧珪送至萧府前。
这一路走得极慢,陈珑揉着眉心靠在车壁上,和萧珪极尴尬地相对。
萧珪倒还很坦然,甚至还试着活跃了两下负伤的手臂。
陈珑蹙眉看他,他便笑:“并没有什么大碍。适才疼得厉害,眼下却没什么感觉了。”
陈珑:那可能是疼麻木了。
但她还是一副很关切的样子:“那侯爷也要注意一些,不要提重物。”
这话嘱咐了大约也是白嘱咐,陈珑想。广平侯清贵,需要提什么重物。
还须得是左手提重物。
大约没人敢。
“谢殿下关怀,”萧珪微笑看着陈珑,道:“适才冒犯殿下了。”
陈珑摇一摇头,其实仔细琢磨琢磨,不就是被叫一叫小名儿。虽则亲昵了些,但是作为五官决定三观的典型人物,被广平侯瞧来这么清风霁月的一个人叫小名……
陈珑:我可以忍。
她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侯爷是怎么知道本宫的小字的?”
萧珪笑了笑:“早几年听阿溪说起过。”
陈珑干笑两声,夸了一句:“侯爷的记性真好啊。”
大约是当初萧溪进宫陪伴昭源皇后,一日日听昭源皇后喊陈珑“阿拙、阿拙”,便记住了。
那时节阿溪还小,实在不懂什么避讳的说法,便顺嘴学来了。
两个人说完了这些话,便卡了壳儿。
陈珑觉得身子有些不舒坦,甚至怀疑自己是晕车了。
她随手拎了微凉的茶水喝了,压了一压那干呕的感觉。
她不至于连这车都晕吧。
幸好广平侯府很快便到了。
这一遭不必陈珑亲自给萧珪掀车帘,春鱼抬手恭谨地请萧珪出去。
看着外头的日暮天色,陈珑一身冷汗乍收,在这晚风里头觉出寒意来。
下颌处的伤口犹是隐隐作痛,陈珑望着落日渲染的广和里,叹一口气,绷了一天的精气神儿骤然一松,便觉察出疲惫来。
她这大半日都水米未进,本就瘦弱的身子一时有些撑不住,晕眩之感乍起。
萧珪下车后转身要与陈珑拜别,却瞥见陈珑一手扶着座位,一手支额,面色苍白,嘴唇也失却了血色。
陈珑难受到要干呕,耳畔系统犹在聒噪:“检测到宿主有低血糖症状,请尽快补充糖类。”
陈珑:你不早说!
大姐姐原身便有些孱弱,又忧愁多思,耗费心神。
虽则陈珑来了之后万事不关心吃喝随性,养好了七八分,然而到底还是有些胎里带出的不足在。
是以她不经饿得很,一日三餐错了时辰,便常常要低血糖,干呕眼花,浑身使不上力气。
这一日她只用了早膳,一直到眼下快用晚膳的时候了,才消停下来。
本来浑身绷着一根弦儿还好些,终于一切了解,心神霍然一松,便一口浊气涌上来,偎在胸口处堵得慌。
她眼前发白,只觉这一遭的症状来势汹汹,比往日更甚。
“殿下?”一只手伸过来,探在她脖颈间,是萧珪的声音,低低地:“臣冒犯了。”
他将手探在陈珑脖颈间的动脉上,温热的手指触摸着陈珑跳动的脉搏,另一只手松松扶住陈珑的肩,以防她自座位上滑落下去。
半晌,陈珑隐约觉出那人收回了手。
陈珑被骤然而来的低血糖整得没话说,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从牙缝里虚弱地挤出来两个字儿:“本宫无碍……”
陈珑:真没事儿啊,我就是饿着了,这次饿得毕竟狠而已。
春鱼在外头关切地等候。
陈珑隐约听见萧珪道,这声音听来愈远愈缥缈,仿佛与她隔云端:“殿下这一日劳心劳神,又水米不进,眼下耗尽了精气神。并无大碍,姑娘去请医家了么?”
“是,已差人去请了。”
春鱼从来绷着不显情绪的声线难得露出了一点儿关怀的意味儿,让看春鱼跟看教导主任一样的陈珑顿生感动。
然而实在难受得厉害,她压抑不住,一边感动一边又弯腰呕了两声。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陈珑皱着眉,头微微后仰。
春鱼听了萧珪的话,便知陈珑是没来得及用餐,又犯了病症,便道:“公主府才落成,一切尚未布置好,殿下眼下……”
“若不嫌弃,小妹的房间倒还可用。”
声音响在身前,陈珑睁开眼看了一眼,是萧珪半跪在她身前,正侧头和春鱼说话。
原来他没走。
春鱼蹙眉,望向陈珑,不敢自己决断。
陈珑晓得她的意思。
一切都好说,只是到底要怎么把她挪动进萧溪的屋子里呢。
她出来得仓促,只带了春鱼一个女官,公主府一应摆设都还不齐全,更不必说服侍的人。
萧家或许有一两个丫鬟婢仆,可是眼下怎么瞧,都觉得这满府就只有一个清心寡欲的广平侯和一群小厮。
陈珑虚弱得话都说不全,更别说走进萧溪屋子里去躺下了。
然而以她的身份,被丢在车里更不合适。
其实春鱼考虑得大约比陈珑想得更多——还有名声。
虽则陈珑本人不甚在意,可是这玩意儿在眼下这时候,几乎牵系着女子的一辈子。
不过想了想今日在酒楼里的所作的所为的所说的,陈珑叹了一口气。
面子都丢光了,有这点儿里子也没人看了。
她试着用力站起来,却真的是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了,实在动弹不得。
“广平侯。”陈珑虚弱开口:“手臂还能撑么?”
她苦笑一声,感慨flag真的是不能随便立,适才她还感叹,谁敢让广平侯手提重物,眼下自己这个“重物”可不就来了。
不过想了想,她觉得广平侯的手臂真是抱不动自己。
陈珑抬眼看着他:“若堪用…便背我进去吧,本宫许你冒犯。”
车内一寂,仿佛时间都略停顿了一瞬。
陈珑晓得这一句话下去要有怎样的惊涛骇浪,只是她实在太难受了,真的是什么也顾及不上了。
本来肚子里便没什么东西,再呕上几次,真是要把胆汁都呕出来了。
她嘴里、心里都发苦,穿书以来的多少委屈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了。
凭什么她就是个女配的角儿,劳心劳力地为了别人的幸福奔走,等着她的却是残忍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臂伸过来,最后是轻轻抱起了她。
那手臂极稳当地将她揽在臂弯里,春鱼将帷帽戴在陈珑头上。
然而陈珑觉察出,她全部的重量都被那人揽在怀里的时候,那条受了伤的手臂到底还是轻颤了一下。
“对不住,是本宫对不住你。”
陈珑在昏昏沉沉的边缘轻轻抱歉。
好像这件事情本不必牵扯他进来,他在原故事中便因为她而蹉跎半生,现在又因为她被拉扯进这朝政中来。
本来不必他出场的。
世事对她不公平,对萧珪也不公平。
对谁其实都不公平。
“是我对不住殿下。”
他有哪里对不起自己的呢?
陈珑最后被轻轻放在床上,闻到一股血腥气。
她手里还虚握着那把画了墨竹的扇子,此刻手垂在床边,原本僵着的手指松了一松,扇子落地,翠玉的扇坠碎在脚下。
萧珪低头捡起那扇子来。
春鱼低眉行礼,瞥见了那被血洇红的袖子。
萧珪颔首出去,少顷,便有医者与餐食送来。
陈珑又陷入噩梦里来。
她仿佛是被从躯壳中撕扯出来,和从前的陈珑,真正的明煊长公主遥遥对望。
她看得见明煊长公主原本的一生。
看见她年少时的恣意,看见她因为父母的争端而左右为难,看见她的不知所措,看见她一点点黯淡,把自己变成别人的附庸。
看见她为别人奋不顾身,对谁都竭尽全力。
只对她自己苛刻残忍。
为什么呢,你的人生,就不重要了吗?
她是作者笔下的工具人,她存在的意义是撮合主角。
她被安排一个悲惨的人生,以让她的奋不顾身显得顺理成章又悲壮万分。
恣意的都凋落,鲜活的都褪色。
可是这是你的人生啊。
陈珑合眼昏睡过去。
她被掰开牙关喂进去了些汤饭,便就不碍事了。
只是大约真的是太累了,便一直昏睡着,一切事务都由春鱼协调吩咐置办。
她醒转过来之后苦痛地揉着眉心,回忆起几个零碎的片段便觉难办。
“不知道广平侯怎么样了?”陈珑勉强吞咽喝着茶水,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春鱼拿了药罐儿给她抹着脸上的伤口,只听外头一阵喧哗。
“已叫大夫去看过,说是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春鱼的手极轻柔,冰凉的药膏抹在下颌上,带着点奇妙的感觉,无端让陈珑想起午后时分握过的萧珪的手腕儿。
“已派人去宫中说了说这件事儿,并斗胆代您叮嘱陛下,说一切无碍,不必介怀。”
陈珑侧着脸由她给抹药,瞅着间隙止住她的手:“广平侯现在如何了?”
是不让春鱼把情况含糊说过去的意思。
春鱼跪在床畔,慢慢道:“陛下吩咐了太医令来,奴婢让人去看广平侯了,适才听回禀,说是要缝合伤口1。”
陈珑以手掩面。
“我去瞧一瞧他。”
春鱼再不阻拦,搀着她起身。
夜色深深,陈珑只觉得才松下来的心又提溜了起来。
怎么就得活的这么累呢。
陈珑到时太医已施了针,她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萧珪服了麻沸散,已沉睡过去。
青年人生得其实也是温柔,然而眼里总有凛冽的锋芒在,便就衬得柔和的眉眼带了尖刺儿。
眼下他沉沉睡去,眉眼舒缓开来,便只余下和煦的温柔。
陈珑叹一口气。
屋内极安静,忽而有一声呓语。
“是我对不起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