蹙眉思索间,陈珑已到了宣德殿。
——帝王日常起居皆在万章宫,共三殿,正殿宣政,为早朝用,另有宣德、宣明两殿,分别作为帝王处理政务、单独传见朝臣和日常起居的宫殿。
陈珑是这儿的常客,帝王遣来在这儿等着的江福子见她到了,便笑着凑过来:“见过殿下。”
她在外头从来人模人样,这会子极矜持地点一点头,便慢条斯理地进去了。
帝王的贴身内侍江海源已在里头等着了,他生得极白,体格匀称,整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此刻见陈珑来了,忙行了礼,笑道:“陛下与广平侯已差不多要说完话了。”说着,将陈珑引进去了。
有外臣在里头,陈珑并不从正门进,而是从偏门进去。
她进去后也不急着亮相,只匿身在陈珣身后的黄檀木镂空十六折屏风后头。
这屏风原本是备给陈珑帮着陈珣理事时遮蔽身形用的。不过她平时并不很讲究男女大防,这屏风也就没怎么派上过用场。
这会子她借着屏风镂空的缝隙往外看,只见有个长身如玉的青年人正微微低头,拱手与陈珣说着话,音调清晰平和,听起来让人心里很舒服。
陈珑为了不耽误陈珣的正事儿,特意来得晚了些。这会子侧耳细细听了,只听见他们正说着家乡风物的事情,便知道是已经聊完了正事儿了。
陈珑又打量了一眼那青年人。
广平侯还未被授予官职,故而着了一身青衣,以玉冠束发,显出几分秀致与贵气来。
他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气度清雅沉稳,远远望去犹如一竿修竹,临风而不折,衣袂翩飞,窥得见有风骨卓然。
这青衫牵扯起陈珑昨夜的梦魇来,她皱了皱眉头,又忍不住凑近了写,蹙眉仔细端详了那人两眼。
青年人也没抬头,只语调平缓地和陈珣讲着他家乡的鹤觞酒。
“…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因曾醉过贼人,又有诨名叫‘擒奸酒’。”
他讲故事的时候语调颇妙,讲究了一点平平仄仄,断句整句。是以平平无奇一句话由他说起来,便让人多了几分兴趣。
陈珑在心里过了遍地图,知道了他是河东人。
他缓缓说完了这一句,便展臂振一振广袖,用更庄正恭敬的语调抬手作揖,行礼道:“臣京兆少尹萧珪,见过明煊长公主。”
骤然被点名,又听了信息量不小的一句话,陈珑愣怔了一瞬,才缓过劲儿来。
自己就立在陈珣身后,陈珣都不曾察觉,他却发觉了,这是耳力好还是眼力好?八壹中文網
上辈子凭大姐姐原身举荐,身上的官职也还是起于微末。这一生他亲自面见帝王,单靠口舌,得了从四品下的少尹的职?
虽则确实有时间所限,比如当年陆氏的祸乱已平息,当今陆家却还在,朝中需要人压抑他们。
可陈珣是个稳重的帝王,若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绝不会……
这位广平侯萧珪,真的是有大才了?
心里思量归思量,既被人点出了偷听,陈珑也就不好继续匿身了。
她换上长公主的标准微笑,从屏风后出来,先向陈珣行了礼:“陛下。”
脑海里适时响起系统的电子音。
“帝王陈珣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他生得极好看,五官清朗周正又不憨钝,尤其一双眼,弧线秀长,眼尾微挑,细看时眼里有极润泽的水光,望着人时眼光坚定而真诚,你虽勘不透他心中想得究竟是个什么,然而对上那一双眼睛,便觉这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少年,甘愿为他肝脑涂地。”
陈珑:…够了,真的。
自陈珑穿进书里来,每每见了主角,系统就要把书中描摹他们长相的话在她脑海中实时播报一遍。
虽则这些个主角却是很看,配上解说也更让人心里一动。
然而一段话,你每日听上一遍,每见这人一面儿都要听上一遍,实在让人……
陈珑在心里苦闷地叹了口气,面儿上还是身为长姐温和的笑。
那边坐着的陈珣便微微一笑。他自心底笑出来时,眼角会略微下弯,那股子天生的帝王威严便被压抑了下去,只剩下了温柔平和。
“长姐来了——这是广平侯。”陈珣指一指那青年,看来两个人交谈的颇为融洽,这会子只听他道:“如今该称萧少尹了。”是颇为亲昵的语气。
陈珑便顺着望过去,虽未看清,也还是笑道:“陛下这官职委任得极妥当,京师二百二十里,凡数十万人家,可不是要耳聪目明警觉的人来监管。”
那边厢站着的青年,亦即广平侯也望过来,目光沉静淡泊,落在陈珑身上。陈珑也作淡淡的样子,她装作不经意,实则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广平侯的形容。
也就是众人看来平平无奇的一瞥,让她在心里被惊艳了一下。
这么些年,虽则见了许些好看的少年人,然而他们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不说,跟个行走的弹幕一样的系统还在她耳边叭叭儿了二半年对于他们长相的精细描写。以至于陈珑已多年不曾正儿八经地欣赏美人。
——也无时不在提醒陈珑,眼前的是书里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角儿。
陈珑觉得,作为一个本质颜狗的人,她面对这些在心里上和她没什么血缘关系,又好看得要命的主角们,从不曾生出一分妄念,系统整天在她耳边叭叭儿这件事居功甚伟。
是以当能怀揣着安静平和的心欣赏眼前的广平侯,对于陈珑来说,实在是件赏心悦目又安静的事儿——原著之中,萧珪只是一个略显赘杂但足够悲惨的角色,不算主角,故而系统并未朗诵作者描摹他面容的句子。
陈珑一时都快想不起,上次这么安静地欣赏美人儿,是什么时候了。
让依稀记得,作者曾拿“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夸过广平侯绝色。
然而当这份“郎艳独绝”的好看摆在面前,陈珑心里边只有一句诗能念得出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1
身为主角,陈珣自是极好看的了。
然而这一位广平侯是另一种的好看,与陈珣清朗周正的长相不同,这位广平侯生就一双桃花眼,本是天生含情的眼型,却因为眸光微凉而略显深邃。他带着点儿冷冽与毫不遮掩的贵气,一举一动都显出几分自矜与傲气来。
又因为年岁略长陈珣几岁,周身气度要成熟许多,与陈珣的平易近人相比,更见凛冽。
是以这两个人相对站着,陈珑一时竟分不出,是谁更好看俊朗些,又是谁略逊色一筹了。
只是陈珑想不出来,这样一个瞧来清风霁月的人,是怎么忍下在陆家地牢中多年的折磨的。
萧珪和她视线交错,只垂眸一笑,通身凛冽气度忽而荡清。
适才还凛冽清冷如山中寒竹的青年人此刻清清淡淡的一笑,忽而便沾惹上些烟火气,变得平和起来。
的确是有着几分明朗的少年气。
他适才并未行大礼,只抬手长揖。
青衫广袖微动,奏章环绕之间,陈珑望着青年人,只觉他一副郑重而认真的模样。
这感觉极微妙。
适才他与陈珣说起话来时,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足够守礼节却并不过分恭谨,是世家子的得体作风。然而对上她,却仿佛忽而添了几分诚挚与恳切?
陈珑为着想法有一瞬的疑惑,但很快就定下心来。
她自觉是因为萧珪认为是自己出言赏识的他,所以格外有伯乐千里马之感。陈珑淡淡客套两句,问道:“少尹一路辛苦了——不知阿溪回来了吗,一路上可还好?”
萧珪:“谢殿下关怀,小妹已经安置下来了。”
陈珑点点头:“不知眼下广平侯居住在哪里?”广平侯府多年无人居住,虽有老奴守着,但也难以顾及全府上下。眼下必然得经一番整修,才好入住。
陈珑既叫了人回来,售后工作必然得是做好了的,故而自陈珣下召要萧珪回来后,陈珑便吩咐人去帮着整修了广平侯府。
不过为了叫萧溪进宫,她特意存了个心眼儿,吩咐人手脚要慢一些,工夫要精细一点,不必着急忙慌地赶工。
眼下萧珪果然道:“广平侯府已修缮大半,是臣和小妹眼下的安身之所。”他又举手作揖:“一切仰殿下费心了。”
客套一番,陈珑坐下喝茶,忍不住又望一眼萧珪。
他这一身青衫让陈珑想起昨夜梦中那个提剑的人来,叫她总想多打量他几眼。
萧珪也望着陈珑。大约是才提到了他的家人的缘故,萧珪的神色比陈珑才进来的时候又要柔和上许多。
陈珑问:“说来阿溪眼下该是大姑娘了,是要及笄了么?”
萧珪答道:“是,小妹已经十五岁了,劳烦殿下挂念她。”他嗓音清越,吐词清晰,语速不疾不缓,说完还要弯着眉眼微微一笑。
那笑落在眼里,便仿佛轻柔的羽毛落在人心尖尖儿上,有一点儿酥酥的痒。
陈珑的目光还不曾自他脸上挪开,这会子不提防撞上他一笑,心里痒了一痒,匆匆忙忙偏过脸去,不再看他。
他生得实在好看,配上一身出挑的气度与眼下有几分懒洋洋的笑,便愈发显得贵气。
他那一双桃花眼也当真是极美。
寻常冷着脸的时候便显得深邃,眼下忽然笑出来,眼底的冰霜便都融成一汪春水,映着和煦的日光熠熠生辉。
她不晓得为什么,又想起昨夜的那场噩梦,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脖子。
又进而抚过那一时兴起,随手戴上的明月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