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闹到三月三。
因国子监多有外地监生,独自在京城寂寞地过了一个团圆节。故逢初春天气回暖,便会由祭酒、教谕组织监生出游踏青,此类春游以饮乐山水、吟咏诗赋为趣,又有尊长老师在旁考校学业,当然是不能带女子同行的。但朱小王爷何曾在意这些,拾掇拾掇,给笑月穿上文士衫就带出了门。
一路素车白龙游乡野,草草碧绿,悠悠长天。
笑月掀开帘子,看得目不暇接。阡陌之上赤脚的人戴着斗笠,脸上堆满了笑,见到远来的行人探头看他们,便有叫嚷响起,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高兴地、欢喜地回应,喧嚣惊扰了飞鸟与游鱼。风动云,云动影,万物皆喜春。
笑月几乎探出半个身体,笑得灿然明媚,等看累了,便又钻回马车里,兴冲冲地与朱其原道:“今天天气真好,大家都好高兴。”
朱其原瞥了一眼,“今年下的冬雪,瑞雪兆丰年,他们自然高兴。”冬雪丰年,春雪讨嫌,开春过后,天气渐渐回暖,未再有反复,可不预示着一个大好的丰收年。
笑月吃吃地笑,又掀起帘子去看晨雾未褪的乡郊春景,昨夜下了一场急雨,将一切冲刷的干干净净。第一波出城的车辙无情地压过鲜嫩的草,晶莹的露,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春天本就有一茬茬的新肆曼地生长,一拨拨人走向天南海北。
所有不好的,都已丢在了上一个冬天。
春风吹散了冬日所有的萧索与阴沉,一切鲜活生动了起来。笑月忽然想到,她北上而来一路走过的风景,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美丽。只可惜当时走得太急,竟没有留意……
“你以后想做什么?”笑月倚在床边,回头问道。
朱其原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未待笑月回答,他不知想到什么带着三分臊意,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想游历山河。”
“游历山河?”
“对,你听过游侠吗?”朱其原不知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说道。
“虽不轨于大义,然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上不养民,而游侠养之。”他眼里似细碎星河倾泻而下,话语中充斥着少年的豪情与对仗剑天涯的向往,掷地有声地道:“有生之年,必要饮玉壶酒,提金错刀,走天涯万里,赏江山无边。荡尽不平事,醒我少年气。”
笑月浑身一震,她即便听不懂朱其原讲的大道理,但也知道这少年的梦是多么瑰丽奇炫,于是不由也心驰神往。
她暗暗想道:
“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试一试……饮玉壶酒,唔,酒就算了。”
……
车夫“吁”得一声停下了马,朱其原掀帘而出,山下已经稀稀落落站了不少人。京郊多山多木,他们来得巧,昨夜下了雨,晨雾散去朦胧见山新,早已有学子按捺不住诗兴当即泼墨挥毫起来。
朱其原环顾四周,依稀觉得眼熟,但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回身牵笑月,不料对方早已下了车,蹦跳着就往另一边玩去了。
人群中的程思见到好友,大声招呼道:“其原!这儿,在这儿!”
朱其原犹豫片刻,吩咐了钱程一声,抬脚往程思那边走去。这一走,便觉出今日氛围极为古怪,周围人隐晦地打量着他,但当朱其原回望过去时,却又纷纷避开。
而人群那端,除了祭酒博士外,竟隐隐以三个生面孔为首。旁边人与之耳语几句,那三名文士打扮的男子便都往他这里看一眼,但很快又继续谈笑风生去了。
朱其原心道奇怪,不由问道:“他们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程思一袭青碧方巾直缀,令人耳目一新。他迎面而来,见朱其原目光所及,便道:
“你当然没见过,”程思一顿,竟卖了个关子,“其原,你可认得出这三位?”
朱其原闻言,不由细细打量起那三人来。其三两高两瘦一胖一黑,皆是文质彬彬,作襕衫绦条,佩玉戴冠的文士打扮,实在瞧不出身份来。忽然,瞥见玉佩上的龙纹,他目光一凝,不可置信地开口:“是藩王入京?”
本朝有分封之制,只是今上始,藩王不掌兵权,无诏不得入京。他父亲这一辈,唯简王与皇帝感情甚笃,这才在留在了京城,但莫名其妙怎么会忽然有三个藩王子弟国子监呢?
程思哈哈笑道:“正是,这三位分别是平王、禹王、惠王之子。奉诏入京,再过两天他们就要入学国子监了。”
他目光一转,又凑过来小声语道:“据说这未来的储君,估摸着就从这三位里出了。”
朱其原心念急转,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皇伯父膝下尤虚,可不得从宗室子弟里挑选立为太子,只是这事情拖得太久,以至于他一下竟没反应过来。
“可惜我来得晚了,挤都挤不进去,仕途经济可不得都系在这几位上了。”程思望着那边人山人海,扼腕叹息,“只是奇怪,陛下为何把人送到国子监来。”
朱其原随口便道:“因为国子监有历事呀。”
国子监有历事制度,监生即除课堂之外,亦到诸司历练政事,以积分多寡为序嘉奖,更时有破格擢升之例。皇帝让他们入国子监,一为锻炼,一为考校,再好不过。况且以入学之名,诏藩王子入京,等考校完成,没选上的直接丢回藩地即可,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朱其原深觉计妙,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三位藩王子。
那三人中一矮瘦者恍有所觉,回头冲他微微拱手,朱其原一愣,连忙回礼,又问钱程,“这位是?”
“这是惠王世子朱载木,打南边来的,他少有才名,徐教谕很赞赏他。”钱程一一点到,“三人中长得高壮、有一些黑的是平王世子,朱子明,据说武艺不凡,曾经跟过军;至于剩下那一位,是禹王之子,朱其羽。”
朱其原一一记下对上脸,毕竟都是储君备选,将来的天子,总不能对面相见不相识吧。
而那厢寒暄也到了尾声。
徐教谕春风带笑,扬声道:“既然人来了的都差不多了,那我们就走吧,到拦月亭时歇脚,正可观摩魏循龄的拦月碑。”
拦月碑,为前朝书法名家魏循龄与一众知交游览风圣,经此地所留。据说他这山腰处吴带当风,拦月西下,心有所感便提了拦月二字,并作了拦风月赋,这赋写得一般般,但石碑上的草书却妙极。后人附会,便造了亭子护碑。
一众监生学子自然拍手叫好,跟着祭酒、教谕就往山上爬。往日三五成群,今日确实成群结队且不知刮了哪里的风,吹得人才思泉涌,可谓是见花吟花,看木咏木,便是天边跑过一片云,也要行云流水地做一篇赋;若是谁谈起一件时政事,便有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要说话。
朱其原听了几耳朵,便觉得不知所谓,干脆落到最后面。他又见程思等人蠢蠢欲动,便干脆以等人为由他们先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凡学有志者,谁能不在意未来的储君呢?
大约也只有万事不愁、啥也不缺的朱小王爷了。他漫步行缓,等到四分之一处,钱程才终于带着笑月姗姗来迟。
笑月用方巾换了一个竹编笠帽,手捧着一束鲜花带路,左右打量一番,“咦,人怎么不见了?”
朱其原没有多说,只笑着道:“他们走得快,我们慢慢走就是了。”
“好呀!”
笑月瞧一瞧朱其原唇红齿白一张脸,又看了看手中鲜花,心中一动,眼明手捷地分出一朵簪到朱其原头上,见朱其原无所觉,她心痒痒便又出了手,这一出手便整整插了一树。
然她出手何等迅捷,朱其原不知自己发上一树簪花,还在那边继续观赏春景,见笑月盯着他憋不住偷笑,也只是奇怪地看她一眼。
钱程听到笑声,抬头望一眼,登时也忍俊不禁。
笑月拉低帽檐,偏过头去,不时有压抑笑声传过来,朱其原越听越觉得奇怪,遂问钱程:“发生什么了吗?”
钱程和世子打了个照面,狠狠抿着唇中笑意,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朱其原一愣,忍不住也抬起手,这一摸便摸出不对。
——这这不是头发啊!
他忙不迭扯下,怎料手下一轻,低头一看掌心竟只剩下了一瓣断了的花。抬眼,笑月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扭捏不安地立在面前,见朱其原抬头,忙不迭又缩到旁边去。
朱其原顿觉不妙,他举起双手反复按着头部的发髻,却怎么也找不到什么不妥,只是放下手来闻一闻,却有一手花香。
寂静片刻,便是小王爷震天彻地一声吼。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