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他们应该快一个月没说话了。
夕阳的光线打落在林茂和脸上，残留着日间的余温，却怎么也温暖不了他的心。
他第二十一次拨打妻子的电话，可等待他的依旧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他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想到家里空荡荡的餐桌以及上头悬着的凄凄惨惨戚戚的那一轮明灯，他只觉有强烈的预感——他和妻子的感情，似乎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想到这儿，他在河畔寻了个石椅坐了下来，怀着感伤的情绪开始眺望远处的风景，本意是想平复一下自己纷乱的心绪，却不想竟是在不觉间湿了眼眶，甚至于抽泣起来。
他忽然感觉自己真的是个很没用的人。
还有四年，他便要满三十岁了，可他却依旧一事无成，既没有拿到名校的文凭，也没有考上正式的编制，甚至连他的银行账户里，也从未有过多于四位数的存款。
任凭谁把女儿嫁给他，都是吃了好大的亏。
说起来，妻子愿意和自己一同生活，也真的是受苦了。
如果她是因为积攒的失望而选择和自己分手，那自己也应当该要成全她吧。
林茂和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再度湿热，禁不住用手去擦，却忽然感觉好像有谁在抱着自己的大腿直蹭蹭。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走。”他估摸着应该是谁也想要坐这个石凳——而且自己一个大男人被陌生人撞见在哭也委实是很没面子——便急急地站起来想要让位，可却忽然觉得，好像哪儿有点儿不太对劲。
一个陌生人会抱着自己的大腿直蹭蹭吗？
于是他带着些疑惑转过头去，却发觉那是一只边境牧羊犬——眼下，它开始轻咬他的裤腿，见被咬的人终于低下头来望着自己了，它便赶忙松开了嘴，对着林茂和微笑起来。
林茂和只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因为，他竟然能看出眼前的这只狗是在对着自己笑！
他竟然能读懂狗的表情，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若是搁在前几天，他一定会现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粗暴地挥挥手就把这条不识趣的狗给赶走。
可是今天，他却没法狠下这个心来。
其实，这条狗已经尾随了他很多天，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在他下班的时候准点出现。
林茂和叹了口气，把手搭上边牧的脑袋，问道：“你的主人呢？”
他满以为对方会抗拒，可没成想，这条边牧非但没有闪躲，亦没有作势要咬人的样子，反倒是一脸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林茂和一时觉得很有趣：“怎么，你是和主人走散了吗？还是说——你没有主人呢？”
边牧睁开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注视着林茂和，像是在给出肯定的回答。
“是吗？原来，我们都是无家可归、流浪在外的人儿啊。”林茂和长叹一口气道，抚摩着边牧的动作带上了几分怜惜之意。
像是因为听见林茂和这么说，边牧将下巴枕上了他的大腿，在轻轻地嗅了几下之后，竟一下直起身子将前爪搭上了他的膝头，看上去就好像要拥抱他似的。
“喂喂，别这么热情啊！”林茂和尴尬地笑笑，又摸了摸边牧的脑袋，它这才复又在他身边趴好，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来。
“找我这么多次，你是想要跟我回家吗？”林茂和向着边牧问道。
说也奇怪，他为什么要向着边牧发问呢？难道狗能听懂人话吗？
夕阳渐渐披了金黄的颜色，而这光影打落在边牧身上，竟让它带上了几分油画般的梦幻味道。
边牧没有回答。
自然，作为一条狗，它是没有办法回答人类的问题的。
于是林茂和站起身来，在冲着河面眺望片刻后，便开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暗自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如果在连续拐过三条街之后，这条狗还是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那么他便当它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夜色渐渐笼罩了这个宁静的小镇，而商业街上的行人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多。
进入第三条街会看见一家蛋糕店，而林茂和的家就位于这条街对面。
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刻，菜肴的香气正从窗格里悠悠地漫溢出来，就好像母亲对孩子温柔的呼唤。
林茂和抬头向上望去，却正见了自己家的那扇小窗暗着，活像一个能把人吞噬的黑洞。
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向身后望去，却发觉那条边牧竟然还在，而且就在不远的地方冲他摇尾巴，颇有些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意味。
于是，林茂和冲着它挥了挥手。
边牧竟很听话地向着他跑了过来。
林茂和蹲下身，再度笑眯眯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边牧开心地笑了。
“走，我们回家。”林茂和对边牧说，脸上竟挂上了少有的放松神情。
边牧听话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一如往常，它总是静静地尾随林茂和下班。
*
虽然正是出门散步的点，但小区里并没有什么人。
林茂和四处张望，期盼能望见妻子的身影——可遗憾的是，莫说妻子，他连一个熟人都没能碰见。
想起前几日下楼取快递的时候，他忽然撞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当时还以为是谁高空抛物乱扔垃圾呢，可后来才发觉，那竟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那会儿，林茂和只觉得自己的生活里许久没有发生如此有趣的事情了，可当他怀着热忱的心绪将这件事与自己的妻子分享时，却只挨了对方没好气的一个白眼，以及一声嗤之以鼻的“无聊”。
此刻，他正缓步走上五楼，身后跟着那只流浪的边牧。
“现在……大概也就只有你愿意这么跟着我了。”林茂和说，话里却透着奇怪的颤音，“等你也发现，我不过只是个落魄到谷底的人的时候，会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选择离开呢？”
边牧没有回答他的话——自然，作为一条狗，它也不能回答——所以，它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林茂和，粉红色的舌头吐露在外，看起来一副憨憨的模样。
林茂和轻叹一口气，伸手去摸裤兜里的钥匙，轻轻旋开了自家的门。
“我回来了。”他喊。
可迎接他的不过只是冷冷的空气。
以及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伸手按亮灯盏，看见杂七杂八的物件在地面随意堆叠着，但饭桌却是空空如也。
他带上门，不觉又是叹气了。
“这就是我的家。”他对着边牧说，“你愿意留在这里吗？不觉得委屈吗？”
不晓得边牧是不是听懂了林茂和的话——它只是朝着他凑近过来，亲昵地将脑袋枕在他的膝头，乖巧的模样引得林茂和忍不住伸手再度抚摩起它的脑袋来。
“我也还没来得及买狗粮，今晚咱们就先将就着吃点儿吧。”林茂和对着边牧笑吟吟地说，转身走向了厨房。
而边牧呢，则在沙发旁趴了下来，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似乎已是对新环境放下了戒心。
林茂和取出冰箱里的生猪肉，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正准备开火做菜，却忽然听见门口好像有什么响动。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可他还是能分辨出来，那正是钥匙旋进锁孔的声响。
难道是老婆回来了？
他警惕地竖起耳朵，很快便听见门关上的声音，还有懒懒地脱去高跟鞋，将钥匙搁在鞋柜上的声响。
程妙——也就是林茂和的妻子，下班回家固有的习惯性动作。
林茂和不由得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因着走神没有抓稳手里的碗，也几乎是在碗落地的那一瞬，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客厅同步传来。
也顾不得去拾碗了，林茂和赶紧奔向了客厅，却见了妻子正指着已经站起来的那条边境牧羊犬歇斯底里地大叫，而边牧则是一副受到惊吓随时准备逃窜的模样。
“妙妙！妙妙！你冷静！”林茂和赶忙挡在了程妙和边牧之间，甚至想要借拥抱程妙好让她安静下来，却被她粗暴地一把推开。
“林茂和！你到底想干什么！”程妙一副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连面容都变得有些扭曲了。
“我……我没想干什么……”面对妻子气势汹汹的质问，林茂和只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快要开始打颤了。
“这是哪里来的野狗！”程妙气得几乎快要破音了。
“这……这不是野狗……这是……是它一路跟着我，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你难道打算把它养在家里吗？”
“我……”
“林茂和，我真的是受够你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又是怎么和我爸妈承诺的？你说，你虽然现在凭借自己的能力还买不起好房子和像样的车，可是你会努力考个编制，还会争取往上爬，好给这个小家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事实呢？你除了每天买双色球和彩票，成天喝酒到深更半夜，你他妈干过一件正经事儿吗？现在你居然还有胆把外头的流浪狗给带回家里来了，你这是预备要在家里开动物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