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青藤绿葳,夜半故人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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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
没有神的世界没有信仰,而在那个时代,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人们认为客观存在的事物。人们需要神,需要信仰才能够继续生活。
在没有科技的时候,强大的修炼者修炼成为世界顶点,这个世界没有神,修炼者就成了他们崇拜的对象。
君与眠来到的新世界,就是这样的情况。
他穿着简单的布衣,背着一只竹篓爬上了后山。这里是他在原来世界修炼的地方,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教他功法,数不清的功法,让他痛苦不堪的功法。在这个世界的君与眠还是经历了那些苦痛,却和之前有着根本的区别。
本来他是在这里遇到荣华尹兰的,那个小小的孩子抓住了他的衣角,扑进了他怀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还记得那个位置,每每上山都会去那里站很久。
苦难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他不用再在后山承受来自外界的压力,现在他来这里是为了摘苹果。这片在早些时候成为了君家的领土,被他种满了苹果树。君与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苹果这么执着,只记得自己在那个晚上走进君诚携的书房,反抗那些试图控制他的人时,吃了一个甜到心里的苹果。
已经十六年了,他来这里,十六年了。
若不是亲身经历,君与眠绝不信自己能在没有尹兰的情况下生活这么久。神女很久都没有来这个世界看他,大概有三年了吧。
作为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君与眠确实在这个世界有了过于独特的经历。他还是永远脸上带笑,是他最擅长的那种,没有恶意的笑容,能让人感觉到温暖。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不远处有女孩的呼救声,君与眠正在挑苹果,他坐在树枝上比对着摘哪一个苹果更好,听到那声音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女孩的呼救声伴着他摆弄树枝的窸窣,女孩的声音中染上了哭腔,君与眠突然勾起嘴角笑出了声。
“好可怜啊。”他从树枝上跳下来,动作甚至有几分优雅。布衣上粘了灰尘,他随手拍了拍,向着呼救的方向走了过去。女孩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她陷在了山上的沼地之中,短小的手臂死死抓着边上的石头,指尖磨出了血。她漂亮的红裙子被黑泥裹住,一口口吞噬。
“原来如此。”君与眠在沼地旁边蹲下来,他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女孩的前方。满脸污泥的女孩看到他眼睛都亮了起来,抬起沾染了黑暗的白嫩手臂伸向了君与眠。而君与眠只是托着腮看她,说不上饶有兴趣,甚至眉眼间尽是漠然。
女孩身在污泥之中,却因为那眼神下意识地后退。面前的这个人面无表情,在面对生命即将逝去的场景,眉眼中写的只有“无聊”两个字。
“哥...小哥哥....”求生的本能促使女孩出生求救,君与眠终于直起了身子,停下了那看戏似的拖腮半蹲,拎起装着刚捡满一半苹果的筐,拂了拂衣袖,竟就要这样离开。
“不要!求你了!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女孩用力挣扎着,但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她的呼救终于让君与眠回了头。接着,这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人皮、却似冷血怪兽一般少年顿住脚步,从筐里挑出一颗红的扎眼的苹果,朝暗沼里绝望的小女孩扔了过去,刚好砸在那只企图拽住救命稻草的小手心里。
那果子当然没被抓住,如同小女孩的心一般砸在暗沼上,连滚动的机会都没有,被绝望吞住,往下沉去了。
“怎么没抓住?这可是世界对你最后的善意了。”君与眠问。
回答他的是女孩滚烫的泪。
君与眠对她笑了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就算你抓住,我应该也不会救你的。”
君与眠头也不回的离开,脚步不快不慢,吃着自己摘来的苹果。眼底尚未逝去的,是那孩子脑袋后面本应该俏皮晃动的两股辫,和被暗沼吞噬之前,漂亮惹眼的红裙子。
四周的植物如同一双双天眼,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能感受到这些看似没有智慧的生物身上散发的谴责。但他无视了源自生命本质的怒骂,不屑地笑了一声,脚步从容地走下了山。
“海天悠,看西风吹梦。在眉峰,听浪雨秋送。问此去何处落,人去难逢。”
他哼着上辈子的歌,踩在这辈子的泥土上。
怪物般的少年踩着落在地上的树叶离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而在他离开之后,穿着藏蓝色衣服的少女蹦跳着来到沼地旁边,一把拉起了深陷泥淖的女孩。女孩还在昏迷,少女眉眼都有些上扬,一眼看过去就像个调皮的孩子。
“这也太可怕了,他根本就不是人吧。”少女点着女孩的脉窍,虽然说这这样的话,脸上却始终带着笑。似是在对着不知在何方的心上人娇嗔,脸上甚至还有红晕。“弘叔你说,他是不是就是我们的神啊。”
少女面前的土地上出现了一双鞋,很简单的布鞋。鞋子上面沾着点点泥土,踩在土地上的力度不轻不重,似是没有把全身的力量都交给大地。
“弘叔,这姑娘我们怎么办?”少女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穿着布鞋的是个中年人,带着的斗笠上垂下来黑色的布,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隐隐看到下颚上的胡子。他穿着的也是藏蓝色的衣服,朴素简单,腰上别着一个牌子,少女的腰间也有一样的牌子。
牌子上写着“神”字。那个字与君与眠原来的世界大相径庭,虽然大体相同,却似乎是一幅画,像是古老的象形文字。
“走。”中年人缓缓开口,只说了一个字,转身就打算离开。少女眨了眨眼睛把女孩背了起来,她比女孩高不到哪里去,背起女孩十分吃力。却还是嬉皮笑脸地跟在了中年人的后面,跌跌撞撞地走着。
“哎呀。”少女笑着跌倒在地上,确定没伤到女孩之后笑嘻嘻地挠了挠头。刚打算把女孩再背起来,却发现腿已经流起了血。“哎呀!真头疼!”女孩又叫了一声,却还是笑得没心没肺。
“弘海沉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啊,小星桃都流血了!”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他长得和少女十分相似,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是兄妹。他在少女面前蹦来跳去,溅了少女一身泥,却一直没去拉少女起来。
“哈哈!哥哥你快拉我起来,别闹啦。”少女对少年伸出手,少年看似很担心地握住了妹妹的手,却在少女即将站起来的时候松开了她的手。少女再一次跌倒在地上,身上沾满了泥。少年大笑起来,少女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真笨啊和星桃!谁会救你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啊!”
“我真是笨啊!和星岚这样叛逆又白痴的哥哥怎么会救我。”
和星桃与和星岚一起笑得很大声,中年人突然出现在两个人的中间,如同一阵吹进脖子里的风,悄无声息却把寒冷打入最脆弱的地方。中年人把两个聒噪的孩子一脚踢开,少年和少女撞在旁边的树上摔得人仰马翻,狼狈地爬起来,却始终笑着。
被称作弘海沉的中年人身上,散发出让人胆寒的真气气息,境界绝不在勘灭之下。和星桃和哥哥缩了缩脖子,却依旧不知死活地笑着。弘海沉抬脚对着地上的女孩踩了下去,和星桃突然冲上前抱住了弘海沉的腿,而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女,竟然真的阻止了勘灭强者的动作。
“弘叔,放了她吧,我们把她带回神隐去,她肯定有用。”和星桃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弘海沉皱了皱眉,收回了脚。
“干嘛带着这种累赘啊!”和星岚拍拍屁股走过来,两手抄在袖子里翻了个白眼。
“你这种白痴,肯定不懂啦。”和星桃再次背起女孩,一瘸一拐地和和星岚一起跟上了弘海沉。
“弘海沉!我们今天去荣华城吃饭吧。听说荣华城的饭可好吃!”和星岚叽叽喳喳地说着。
“弘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君与眠就是我们的神嘛?”和星桃抬起头问。
弘海沉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和星桃背上的女孩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君与眠应该会成为我们的神。”弘海沉开口说道。
“那我们终于有神啦!”和星岚拍着手说。
三个人渐渐消失在朝阳之下,山上只剩一片云霞映下来的潮红。而本该消失的君与眠,正一步步踏在朝阳之上,跳着不知名的舞步下山,仿佛他是粉刷这片山林的刷子。
“神隐啊。”君与眠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这个世界没有神啊,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旁边有人在看他,他在这个世界隐藏着自己真正的修为,展现给世界的只是足以称得上天才,十六岁就达到映霞的成绩。
这个世界没有神,也没有君与眠从神女记忆中所知晓的那种科技,甚至没有“神”这个字和与之相关的概念。所以这里是毫无信仰,没有理论的世界,符合它本身架空的存在形式。但这里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活生生存在着的,而不是记忆堆砌起来的复活之地上敷衍生命的轻率产物。
在君与眠思考这个世界该如何运作下去的时候,名为“神隐”的组织应运而生。这个组织坚信世界应该存在更大的信仰,不只是自然规律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而应该是个具体到让人能叫出名字来的事物。
简而言之,就是“造神”。
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君与眠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不成熟,但细想之下,大概原来的那个世界,一开始也是这样蹒跚学步般地建立秩序的。不小心见证了这一切的君与眠,心里还有些异样的复杂。
君与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神隐选中为造神目标,那个组织大概在现在存在的生命中尽力寻找,最后找到了如同怪物般的自己。生而知之的特殊性并不是那么简单能隐藏的,这一点他早有准备。
而相对的,如果被利用了,总要想办法反败为胜。
这个世界没有荣华尹兰,没有人来引导他“要堂堂正正地活着”。而自己心里揣着的情感会因为分别而变质,正直的信念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固执的坚持。现在的君与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理解正确了尹兰所希望的美好,他只是变得有些淡漠。
刚才没有救那个女孩确实有演戏给神隐的人看的成分,但他自己说的那句“我应该也不会救你”其实并不是谎话。这个世界对君与眠来说并不是真实的世界,不管这里的人多么珍惜,在君与眠看来不过是一场为自己设立的游戏。虽然对前世与自己纠缠的那些人的影子抱有感情,君与眠并没有把思念带来的怜悯施舍给其他毫不相干的人。
他慢慢地走回了荣华城,城门口的士兵对穿着朴素的他异常恭敬,他径直越过排队的人群走过了城门,士兵对他行礼,他微笑回应。一路上遇到他的人都笑着跟他打招呼,热情的如同他是天上来的散财童子。他径直走回君家宅邸,侍女毕恭毕敬地接下他的竹筐。
“少爷,都准备好了。”侍女弯着腰说。
君与眠淡淡地点了点头,顺着侍女指的地方进了一个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屋子。刚刚推开门,浓郁的血腥味伴着异样的药香飘散在黑暗的屋子中。昏暗的晨曦灯光下显现出装满了鲜血的木桶,鲜血中隐隐飘着药物。侍女帮君与眠脱下衣服,看着他跨进木桶中。
“草原上的荒狼吗?”君与眠捧起鲜血闻了闻说。
“是的少爷。”侍女对着君与眠鞠躬。
“知道了,出去吧。”君与眠仰躺在木桶边缘,鲜血蒸腾出雾气,氤氲在房间之中。血液的颜色在渐渐变淡,腥甜的味道也在一点一点消失,似乎鲜血在顺着他的皮肤纹理钻进他的身体里。君与眠的皮肤上闪现些许光纹,眼睛闪着深蓝色的光芒。
君与眠本是不能说话的,而他现在不仅能够说话,甚至还无须用浅浅的气音。木桶中的鲜血最后竟然只剩清水,君与眠从木桶中站起身,听到声音的侍女把盛着清水的木桶提了进来。君与眠拿着毛巾擦身,之后披上了一层单薄的外衫。
“少爷,请到这边更衣。”侍女恭敬地引着君与眠去房间更衣,房间十分豪华,门上镶着只要看上去就很不平凡的金边,推开之后更是让人惊讶。房间分为好几个部分,还有单独的书房。若是尹兰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的君与眠竟然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估计要抱着君与眠转好几个圈。
房间中的衣架上挂着一套华服,侍女给君与眠梳起发髻,穿起繁琐的华服。君与眠看着衣服上精致的绣纹若有所思,最后只是轻笑了一声。
“妨碍到您了吗,少爷?”侍女抬头有些胆怯地看着君与眠。而君与眠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小侍女的眼睛。侍女十分惶恐地站在一边,君与眠却只是笑着。
“嗯?”他好像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看着侍女摇了摇头。“我想起星星了。”
“是您总说的那位心上人吗?”侍女问。
“对,我的小星星。”君与眠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锦缎。最近不知道流行着什么,男女都会在身上披一块锦缎,绕过后背挂在双臂间。虽然形式相似于披肩,却要更加华丽,像是神话中仙女的飘带。
“少爷,老爷在等您了。”推门进来的侍女说。
君与眠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自己书房的桌子旁,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很小的画放在了怀里,才跟着侍女走出去。君诚携确实在宅邸门口等着君与眠,轿子是前后两座的形式,君诚携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君与眠站在轿子下面抬头看着君诚携,一言不发,只是笑着。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的笑容就总是让人毛骨悚然。君诚携虽然居高临下,看着儿子的笑容却不禁胆寒。他现在感受到的是上一世君与眠所感受到的恐惧,虽然是温暖的笑容,却因为总是与恐惧同行,所以才让人无法承受。
“唉。”君与眠突然叹了口气,他的眼角缓缓向下压,却又慢慢抬起,终于和君诚携对视。在他准备开口之前,君诚携惶恐地站起来坐到了后面。君与眠走上轿子坐在了刚才君诚携的位置,动作优雅节制,向着后边微微偏了偏头。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等你了吗?”君与眠眼睛闪着红色的光芒,是最危险的颜色,是他在上一世的时候冲塔,为了尹兰决心死在那里的时候使用过的颜色。“我已经说过了吧。”
“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君诚携低着头说。
“之前也总是这样吧,我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之类的。我不喜欢,我不喜欢的东西……”
“绝对不会出现的。”君诚携急忙说。
“现在还要打断我说话了。”君与眠轻笑了一声,像是对着君诚携抛出了一把小刀,让他胆战心惊。“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不会不给你面子,那位锡庭皇帝很注重这些的,要是我没礼貌他说不定不会喜欢我。”
君与眠对着路边围观的平民笑着,周围的人一直都在议论他。他前世不是能够接受这种目光的人,这一世开始变得得心应手了。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改变,心里却不禁在窃喜。神女警告过他,在这个世界不可以把自己当成神。他努力在做了,只是上辈子过得太苦。
太苦了。
“君家的少爷今天要去皇宫啊!”
“君家的三少爷真是相貌堂堂!”
“唉,真不知道君家怎么这么大的福气!”
每每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君与眠都会觉得有些悲哀,却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路上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对夫妻,眉眼间让他觉得熟悉。仔细想了想,他命令抬轿子的人停了下来,走到那对夫妻面前。
“您家里是不是有位小姑娘?”君与眠问。
“是的,您怎么知道的!”那对夫妻看到他的到来十分欣喜,能和这位大人物说上话,是他们想都没想过的经历。
“我今天在后山看到她了,还给了她一个苹果。小小孩子自己出去,别走丢了才好。”君与眠笑着握住妇人的手。“夫人记得去找一下。”
“真是谢谢您!与眠少爷真是个好人啊!”
是个好人吗?君与眠走回了轿子上。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告诉这对夫妻女孩子的去向。他认为自己必然是没有做什么错事,伦理纲常更不是他的束缚。只是他想起自己得不到尹兰音讯的那些日子,莫名有些伤感。
要是今天自己没去后山,那女孩是不是会死掉呢?
而现在少女被神隐的人带了回去,又到底是不是活着呢?
他不知道。
他的面前出现了皇宫的大门。
“即使世界的花已经凋零,即使你的画像已经无法唤醒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