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的虚无,进退两难的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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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那么久的正义,谈了几个轮回的因果。最后千百年甚至几万年间天地间只剩下那一刀,能够结果严神继承者的那一刀。荣华二逍看着窗外的夜幕,在白天的时候他刚刚下旨判他的弟弟死罪,所有见到尹兰的人都有资格杀死他。
二逍自己也不能否认那天他算是故意放那两个孩子出城,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和姜笑笑聊过这件事,如果君与眠把尹兰救走,二逍就不用自己杀死自己的弟弟了。
十几年来二逍都觉得荣华尹兰是他最大的负担,他以为只要宣布了自己弟弟的死刑,自己多少就能轻松一些了。而他现在仰望着夜空,一望无际的夜色,这月亮和他昨晚上看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一模一样的,没有变的更亮,也没有让人赏心悦目。它躲在厚厚的浓雾后面,若隐若现。就像真相和未来,似是而非。
芦卿宫不再是无论怎么点灯都亮不起来的地方了,芦卿宫变成了一座坟墓。前几天这里还住着让二逍无可奈何又爱又恨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二逍再怎么嘶吼都不会回答的空城了。世界总是对这一代的荣华家过度苛刻。私生子,同性恋人,无能的父亲,严神的继承人,霓珈大上的继承人,在这一切包围下的太子。
荣华二逍这辈子没有错过吗?
可能他错的就是十七年前没能亲手掐死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你那个外甥,还有泉湖山的左奕和漆山剑门的童儿,其实他们才是那次荣华城事变的策划者。君与眠不可能想出那么宏大那么周全的计划,兰兰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他大概真的以为君与眠是来杀他的。”
和二逍一起站在夜色之下的人比起星空来更像夜幕,他穿着一身黑衣,没有穿银火服,连束着头发的带子都是黑色的。蛇蝎美人在穿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就是在为二逍做事的时候,他会暂时抛弃自己的身份,成为帮自己朋友铲除异己的刺客。
“君与眠根本没劫持他们三个?”姜笑笑苦笑着回答。他衣服上有血迹,为了掩饰尴尬他轻轻地擦拭着衣服,却擦得手都在颤抖。
“君与眠那孩子,他知道世界有多怕他,全世界没有人不怕他,全世界都在防备他。他说要杀谁世界都会相信,当年事情的真相没人知道,他们还以为君与眠真的刺杀兰兰未果。”二逍把自己袖子里的手帕递给了姜笑笑,姜笑笑擦着脸上的血迹,眼神有些空洞。
“小眠生来是为了摧毁荣华城的,到头来他却成了能带尹兰离开的人。”
“现在世界都会去杀我弟弟了。”二逍抬头看着天上,却还是觉得寻不来安宁。他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不是放声大哭,是如同乳猫一般内敛的呜咽声。二逍摆了摆手,才想起现在早就没有蚊子了。他确确实实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是从他遥远的记忆中伸出来的利爪。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去看他的时候吗?”二逍突然问。
“嗯。”姜笑笑轻笑了一声。
姜笑笑是八岁来到荣华城的,和那时候也是八岁的荣华二逍因为每天都在一起上课成了最好的朋友。十三岁的时候荣华瑞风下令杀死他的私生子,执行者就是当时才十三岁的荣华二逍。之所以那个人是才十三岁的二逍,是因为皇帝知道,只有二逍会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在所有人眼里荣华二逍就是这样的人,他对皇位的渴望极大,甚至说得上有点疯狂。他总是说自己必须要当皇帝,没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他要这个皇位,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算得上从小和二逍一起长大的姜笑笑有时候也不理解,他只知道二逍想要皇位,是因为他真的想给天下幸福。
虽然听上去很可笑,但二逍就算杀害自己弟弟也想做到的,真的是国泰民安。他心里装着天下,他认为荣华家为的就是天下,为了这个天下荣华家灭亡他都能接受。
在那些收藏在藏书阁最高处的小说中,姜笑笑经常能看到二逍这样的人。他总以为那是故事,而二逍已经努力了很多很多年,他证明了他的内心真的装着一整个锡庭。姜笑笑在终于接受这件事的时候总感觉不寒而栗,他说不上二逍到底是慈悲为怀还是杀伐果断,他好像爱着每一个人,但当某个人威胁他的锡庭的时候,他的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家人。
姜笑笑因为这件事怕了二逍很久,直到两个人十三岁那年。二逍突然抱着小小的一个婴儿到他面前,告诉他这个孩子是他的弟弟,这个孩子是严神的继承人。二逍那时候的脸姜笑笑一辈子都不会忘,二逍尽力想维持一个皇子的威严,他想做个冷漠的人,却忍不住哭,满脸都是泪,五官扭在了一起。他话说的很清楚强装镇定,手上的颤抖又出卖了他。
小小的婴儿却在这种情况下都没哭,他乖乖地躺在二逍怀里闭着眼睛,含着自己的手指。
“他是什么?你弟弟?严神继承人?”姜笑笑怀疑二逍已经疯了。而他在这时看到了婴儿胸口的蓝点,冰一样的蓝色。姜笑笑抓起婴儿的手腕,背后起了一片冷汗。
“怎么办?”二逍哭着问他。
“他真的是严神继承人。”十三岁的姜笑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怎么办啊!”二逍急的一直跺脚,他抱着婴儿蹲在地上,哭也不敢哭出声。姜笑笑这时候才发现二逍其实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和他,和所有十三岁的少年都是一样的。他爱自己的家人,他要做铁面无私的人,但他终究爱着他们。就因为他爱恨分明,所以才造就了他。
“我不知道啊。”姜笑笑也急的哭了出来,他跟二逍一起蹲了下去。他哭是为了二逍和自己,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呢?上面有皇帝和神女,他们只是普通的少年。
两个少年在街角哭了很久,二逍怀中的婴儿伸手抓住了二逍的衣领。二逍手足无措地轻轻摇着婴儿,婴儿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姜笑笑和二逍一直盯着小婴儿看,慢慢止住了哭声。
“你能做吸收寒气的丹珠吗?那样就没人知道他是严神继承人了。我给他和他母亲安排住的地方,我们把他藏起来,没人会知道他是荣华家的孩子。”二逍突然抓住了姜笑笑的手。“行吗?”
“丹珠吸收满了寒气就会爆炸啊!等他长大了,什么丹珠都不会有用啊!”姜笑笑急忙说。
“等丹珠吸收满了寒气。”二逍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那时候就让丹珠自己爆炸吧,那时候,就让他死吧。”
“你让他活这些年有什么意义啊。”
“说不定他会不想做神了,说不定这世界蛮好的,然后他不想做神了。”二逍抬起头看着姜笑笑,笑得比哭都难看。
在那个晚上,两个少年近乎儿戏地决定了严神继承人的生死,决定王朝私生子的生死,甚至进而决定了锡庭的生死。
“谁能下手杀自己的弟弟呢?”十七年后三十岁的二逍和三十岁的姜笑笑也是好像玩笑一样地说着荣华尹兰的生死,但就像十七年前一样,那种凄凉的气氛在空气中一直蔓延,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执着的冤魂。
“你帮我把这个烧了吧,我自己不舍得。”二逍把一卷书简递给了姜笑笑。
“我也不舍得啊。”姜笑笑无奈地说着,却还是接了过来。“我走了,你回去吧,夜里太凉了,你一直站在这里膝盖受不了。”
“嗯。”二逍点了点头,转身向着雍和宫里面走去。姜笑笑掂了掂手中的书简,带着它回到了塔中。看着屋子里的炭盆,终究没能把书简扔进去。
二逍走进寝殿的时候,阿荆正在逗小瑜久,二逍走过去抱过瑜久,一手揽住了阿荆。
“怎么了?”阿荆问。
“我刚见到尹兰的时候,那个孩子,比瑜久还要小。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没长好,被生出来就只有很小那么一点点,抱在怀里都感觉不到重量。那孩子好像不会哭,好像是知道自己一生坎坷,哭得时候不像一般的孩子,他哭得像只小猫,声音很小,只会呜咽。”二逍闻着阿荆的发香,脸贴在了阿荆的软发上。“我说你别怕我会保护你,没关系你不会死的。他真的不哭了,我带他去找笑笑,我哭的语无伦次了他都没有再哭。”
“次离,这不是你的错。无论兰兰之后生或死,都不是你的错。”阿荆搂住了丈夫的肩膀。
“他那时候,他那时候那么小一个,在我怀里哭都不敢哭得大声。我是他哥哥,我却只能让他和那个疯婆娘在一起。他每天被人欺负吃不饱饭,他。”二逍说的哽咽。阿荆把瑜久抱了过来,让奶娘把瑜久带走。阿荆反手把丈夫抱进怀里,柔弱的双臂圈着二逍,却好像成了二逍最后的救赎。“我说着想让他知道世间的美好,可是这世间除了君与眠谁对他好?谁真的能够对他好?而就连君与眠,就连那个他可怜的守护神我都要剥夺。”
“次离,次离。”阿荆捧起二逍的脸看着他,二逍满脸都是泪痕,他只有在妻子面前才会变得脆弱不堪一击。阿荆吻着二逍的眼角,理顺了他的头发。“我的次离,你要记住,无论结果是什么,都不会有人怪你。兰兰也不会怪你,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明白的。你爱他,他会知道。他会知道你是他的哥哥,他可以选择背道而驰,但他永远都会记得你爱他。”
“他会吗?”二逍不确定地反问。
“这回他会的。”阿荆笑着说。
塔中没有月亮,晚上却有自然地月光洒下来。姜笑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人敲了他的门。
“谁?”姜笑笑问。
“师兄。”
“进来。”
于飞潇潇推门走了进来,姜笑笑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凳子,于飞潇潇笑着走过去坐下。但他笑得不怎么真心,充满了愁绪。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姜笑笑突然问。
“嗯。”于飞潇潇出乎姜笑笑意料地点了头。
“这么大的事,老师到现在什么都不说。她是不是知道?”姜笑笑冷笑着说。
“嗯。”于飞潇潇又点了头。
“莫茉也知道吧?”
“我也知道。”
“你是猜的?”姜笑笑一语道破。
“师兄还是师兄。”于飞潇潇抬起头看着姜笑笑说。
“织樱山也知道吧。”姜笑笑又说。“她要我们做棋子,难道不该告诉我们所有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姜笑笑重重地拍了桌子。
“老师是最残忍的,她无所谓人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我有所谓,你也有所谓,二逍也有所谓!”姜笑笑站了起来。“只有莫茉无所谓!莫茉眼里只有她!可是她都没有正眼看过莫茉!”
“师兄,你别无选择。”于飞潇潇垂下了眼眸。
“我当然有选择,我们从来都有选择。”姜笑笑冷笑着。“她如果真的想利用小眠和兰兰,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把他们两个保下来算了!”
“如果她出手,天地之气就会抓住她。她真的不是神,她只是个神女。”于飞潇潇说。
姜笑笑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于飞潇潇的话,但在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很精彩。
“我一直以为她那么说是赌气。”姜笑笑哭笑不得。
“她真的不是神。如果她强行改变什么东西,天地间的法则就会制裁她。她会灰飞烟灭,她的强大一无是处,她在笼子里,只是比我们强而已。”于飞潇潇轻皱着眉头,对这件事也有些无可奈何。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真的去追杀他们两个吗?”姜笑笑苦笑着坐下。
“是的,师兄。美人们代表着神女的意志,而神女的意志应该是天下。君与眠和荣华尹兰必死,明天开始,我们都要去追杀他们。”
“你舍得吗?”
“我不舍得,你也不舍得。我们所有人都不舍得。但你舍得自己的命吗?你舍得锦鱼的命吗?你能放他们走吗?”于飞潇潇看着姜笑笑说。姜笑笑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于飞潇潇站起来离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桌子上是一盘茶点,还是君与眠离开之前留给他的。于飞潇潇的床头挂着尹兰亲手画给他的芙蓉,栩栩如生。
那是两个温柔的孩子。
所以将被世界杀死了。
“可惜轮回之中相见不巧,世界上尽是爱恨忧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