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这个一贯冷着面孔,就好像没多说一个字都要打报告的男人,今天站在他最敬重的长官面前,说了这么多“任性”的话。黎昌维的脸色变了,从一开始愤怒不争的猪肝色,变得越来越白,像冻坏了的猪肝的颜色。最后,黎昌维颤抖着伸出手,向门外狠狠一指——“滚出去!自己领四十八小时禁闭,不准吃饭!”
“是长官!”
苏爵一立正打了个军礼,大踏步走出门。“苏——”黎安妮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或者直接追上去。但两条腿就像是突然灌了铅一样,步子是迈不动的,但心就好像已经追出去很远很远了……“把门关上。”
黎昌维对黎安妮说。“总司长……”黎安妮关上门,规规整整站回到黎昌维面前。“坐吧。”
“是,总司长。”
黎安妮又规规整整地坐下。上半身不动,两眼有神,精神面貌里的每一寸都好像在诉求着不满。黎昌维轻咳两声:“这里没有别人。”
言外之意,他是想让黎安妮叫爸爸就行,不用一直喊他总司长的。“以前我的生活里,全是别人。”
黎安妮淡淡道,“可是从来没有害怕过,无论什么样的遭遇,我都没有辱没了作为黎总司长的女儿,应该有的勇气。”
“安妮……”如果说,苏爵一之前那些话是在他心里冻土上打出的第一枪印子,那么黎安妮现在这番话,就好像是一把不算锋利的小铁锹,正在一下一下敲挖他心上的血肉。“这次的事,是我处理的不够得体。我会自己想办法,您能不能不要惩罚苏爵一?”
黎安妮说。见黎昌维迟迟没有说话,黎安妮继续道:“我是觉得,如果别人看到你只惩罚苏爵一一个人,而放过了我。会不会认为您是因为对自己的女儿网开一面,有意徇私?”
“这个不用你考虑。”
黎昌维觉得脑壳有点疼。安妮长大了,跟她妈妈一个样。表面上都是一副温婉乖顺的脸,其实骨子里从来没有听话的基因。只是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带给她的阴影,就像毒素深入体内。不是一句“你有个铁面无私,保家卫国的父亲,应该很骄傲”,就能实现的强烈荣誉感所能抵消的。她不过是个十几岁就被迫寄人篱下的可怜女孩,却因为是“英雄”的后代,连哭和表达恐惧的资格都没有。她要学得比同龄孩子更坚强,才有可能得到别人最基本的认可。“这是你的档案。”
黎昌维知道,这种时候再说任何话都没有意义。“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会安排你插班进军校。深造一年后,随入军医编织。”
黎安妮狐疑地打开文件袋:“可是……不,我不能走特权。我连八百米基本成绩都不达标!我……”将档案退还给黎昌维,黎安妮咬着唇摇摇头:“我跟苏爵一说好了,他会帮我完成集训,达到录取标准的。我不想走后门。”
黎昌维心里微微一漪,果然是他的女儿,骨子里一样的倔。“那如果你达不到呢?”
入伍集训的标准都是参考军事化的,别是一个屈屈八百米了。翻山越岭,负重匍匐。军营就是这样的地方,只有兵,不存在男兵和女兵。黎安妮耸耸肩:“达不到就算了呗?当军医只是我的一个梦想,但不是所有人的梦想都一定可以实现啊。”
黎昌维:“???”
“爸。”
黎安妮笑了笑:“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执念的人。否则,在我最难熬最自尊的青春期,我要怎么过得去?苏爵一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那家伙自以为很了解我,连我正在煲汤还是准备自杀都弄不清楚。我……从来没真的怨恨过您。”
说完,黎安妮推开门,离去。只留下黎昌维一人定定站在办公桌前,硬铮铮了一辈子的骨头和脊梁,在女儿说出那番话的同时,像被眼泪水泡软了似的。“安妮……是爸爸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