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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第五章(4)(1 / 1)

白明起站在涧水边,向那水流的纵深处远远的看过去。

天冷了,早晨起来,四处都降了霜。他刚带着兵士操练回来,吃过早饭,见到涧池上已经薄薄结了一层冰,就在那里站了站。

对岸涧池边有个小小的水车,还在咕噜噜倒灌着水,转得欢快。旁边青石上也凝了层薄冰,竹筒敲击在上面,发出清脆又空旷的啪嗒声。

白明起正站着发呆,突然听见身后半开的窗子里,传来小宝哼哼唧唧的哭声。他走过去推开窗户,探进半个身子问:“又怎么啦?”

周顺正满头大汗,抓着件衣服往小宝身上套。小宝扭着身子又踢又咬,不让周顺碰他。白明起见状,单手一撑跳进了屋子,问:“小宝,你又闹什么呢?”

周顺忙垂手躬立,带了几分惶恐道:“早晨不愿意起来,说不会穿衣服。”

白明起就接过衣服,让周顺去给小宝拿饭。

他拎着衣服,在小宝面前抖了抖,问:“小宝,你几岁了?该不该自己穿衣服?”

小宝哭哭啼啼的说:“不会。”

又张着手倾身要白明起抱。

白明起无奈,俯身把小宝连人带被一起抱起来,抱到窗户前,远远的把那个转动的小水车指给他看。一阵寒风吹过来,冻得小宝拼命往白明起怀里缩。

白明起便道:“冷了吧?你要不要穿衣服?”

说着,又把小宝抱回床上,拿衣服让他穿。

小宝坐在床上扯着衣服,哭咧咧的又要发脾气。

白明起便道:“我给你穿,你跟着学,行不行?”

他边说,边慢慢把衣服给小宝套上。等穿好,又给他脱下来,说:“好啦,你自己穿一遍,我看着。”

小宝见白明起非逼着他自己穿衣服,气得又是一阵嚎啕大哭,边哭,边把枕头往白明起身上扔。

白明起默不作声,等小宝哭完,慢慢道:“我们再试一遍,好不好?”

他又给小宝穿上了衣服,然后再给他脱下来,放小宝手里,让他自己穿。

小宝哼哼唧唧,在床上撒娇打滚的耍赖,白明起就在旁边陪着。等脾气发够了,见白明起无动于衷,小宝又哭着要白明起抱。

白明起只好再把他抱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

小宝满腹的委屈,赖赖唧唧的说:“我不会穿衣服,都是别人给我穿!周顺不会伺候人,你叫他滚!”

白明起耐着性子说:“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就应该自己穿衣服。周顺不是伺候你的,要懂礼貌。”

又问:“小宝,你想起以前的事了,是不是?”

小宝呆呆想了半天,趴在白明起肩膀上又哭了起来:“我头疼……给我穿衣服吧!”

白明起无奈,把小宝放在床上说:“我看着你穿。先穿一件,好不好?”

说着拿了里衣披小宝身上。

小宝哼哼唧唧,满心的不情愿,自己把袖子套好了。

白明起道:“你看,不是穿得挺好嘛?快,再穿一件,早饭有你喜欢的糖糕。”

小宝打起了点精神,把衣服穿上了。

白明起就把小宝抱到地上,为他整了整衣领,夸道:“做得好。这才像个样子!”

小宝高兴起来,搂着白明起脖子说:“明天你来陪我穿衣服!”

白明起答:“好!”

等小宝高高兴兴的出房,白明起突然变了脸色。他气得面目扭曲,抓着小宝的枕头一顿狂捶,恨恨的想:“这个熊崽子!再有下次,看我不揍死他!”

他被小宝这么一通大闹,吵得脑袋嗡嗡直响,耳畔全是尖利的哭叫。白明起捂着脑袋,终于明白为什么吴楚要给小宝喂药叫他睡觉。想来想去,突然想起来小宝顶着乌恩的籍,现在活蹦乱跳到处跑,可别真的叫什么人盯上!

他便叫了周顺去书房,找了块青墨给他:“小宝应该是有黥面的。你拿着这个,以后每天给小宝画在额心。”

周顺很是疑惑,也不敢问,恭恭敬敬接了墨块。

白明起见周顺拿衣袖隔着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块青墨,不由皱起眉,问:“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好好拿着不行?”

周顺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道:“小的污秽,别脏了大人的手。”

白明起顿时头大,挥挥手叫周顺出去,再也不想和人说话。

起风了。

落尽残叶的枯枝,在风中哗啦啦敲打着窗棂。

满室静寂。一滴水珠落在香炉上,嗞地腾起一层轻雾。

采青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擦干手。她刚拢好香,本来想净了手练琴,却见白明起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不敢再弄出什么动静。

屋子里弥漫着暖融融的松木香味。

采青跪坐在小桌前,翘着指尖,慢慢的排列秦筝上抵弦的雁柱,一边悄悄的打量这位镜湖山的白千总。

他正坐在桌前,翻着账房送过来的帐本。高大的身体慵懒的靠在椅子上,还穿着早晨操练时的军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小麦色的宽阔胸膛。他看得很是专注,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眉目间带着温和的暖意,让人心生亲近。

采青莫名的有些脸红,把视线挪开了。

她见到白千总的手指,正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骨节分明,手臂的肌肉流畅又满蕴力量。这是长期带兵练出来的身手,矫捷而精悍。

采青慢慢咬住下唇。

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顾大人答应过,镜湖山事毕就放她自由。

其实,本来可以非常简单。

顾谦只不过想在镜湖山,探知些守备大人的动静。她只要得了这位白千总的宠爱与信任,将发现的异动报上去就可以。

她被安置在书房,本以为对方要做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雅事,她也沐浴整衣,夜夜做好了准备。却不料这位白千总,居然真的只要她研墨奉茶——晚上他就没来过书房!

采青想起第一次见面,在马车里对方那坚定而温和的拒绝。他这样说过,就这样做了,一点空子都没给她留。

一切都乱了。

她本要借这位千总之力,彻底离开依香阁。

她想赶在顾谦之前,把自己的身籍拿到手里。她想彻底的脱身,彻彻底底的消失,谁都找不到她!

这是她得知自己会被送给一位兵总后就开始计划的。千总手下有兵——她只要趁着对方情浓,软语相求,让他出兵围了依香阁要挟,轻而易举,就能拿到自己的身籍。

等身籍落到镜湖山,她再仗着宠爱,要白明起给她从妓籍抬成平籍。到时候身籍拿到手,镜湖山事毕,再由顾大人安排脱身,以后就再也没人能掌控她!

有点冒险,但是也值得尝试的计划。

可是却全盘皆空!白明起不肯要她!

怎么能甘心?无论如何,她都得再试一次!

采青楚楚的看向白明起,朱唇微启,正要说话,却见对方倏地一扬眉,将帐册向后翻了翻,做了几个记号。

采青有点惊慌。帐册昨日送来,她已经偷偷看过。上面不过记些营里日常开销,只是数额颇大。她惊异于白明起竟然拿细米精粮养兵,便把明细总账抄了下来,打算报给顾大人。

“采青。”白明起合上帐册:“你去账房,帮我把孙爷叫来。”

采青低低答应了一声。

孙账房进了屋,见白千总正拿着帐册翻看,便有些紧张。他不敢多说话,行了礼就在一旁的椅子上溜边坐下。

白明起扬了扬手中的帐册,说:“孙爷,这个帐不大对啊。”

他翻开了一页,将上面的数字指给孙账房看:“这个数不是总账吧?怎么写下面了?这本帐上个月我看过,不是这样的啊。”

孙账房探头看了一眼,开始慌张:“是……是不对。我做帐的时候打翻了灯油,污了册子。怕大人怪罪,就……重抄了一份。”

白明起皱起眉:“你这是着急赶出来的吧?都抄串行了。好几个地方都不对。旧账本呢?”

孙账房额上的虚汗唰地就冒了出来:“没……没了。我不敢留副本,抄完就把旧册烧了。”

白明起没说话。账房做帐留副本是忌讳,孙账房烧了旧的也算尽职尽责。只是每月的帐册都在上一月的基础上计算,上个月的帐目错了,这个月的必然也错了,下个月更是没依据了,这以后的帐册可怎么做?

孙账房也慌了。他站了起来,擦着头上的汗道:“我这就回去核对。之前走帐留的凭据都没扔,再不行我去各商家问问,他们那边肯定也留了一份。”

白明起杵着下巴说:“算了算了。帐册脏了就脏了呗,干什么要瞒着我?慌慌张张的,越补越错。”

又说:“拿笔来把这几个数改一改。这里应该是七二七,七四五和八四六。”

再翻了几页,把后面正确的数字都报了出来。

孙账房跟着把数字一一改正,惊得张大了嘴巴,无比敬佩的说:“千总,这可是上个月的帐。您都记得?”

白明起漫不经心的一点头:“看过了就没忘。”

想想又说:“再出差错就和我说一声,有错就改呗,瞒哪是个办法?”

孙账房连连答应,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话间,采青端上茶来。

孙账房连忙推辞,抱着帐册就要告辞回去。采青便把茶盏放在了白明起桌子上。

她强自镇定,心中却惊跳不已。

一念之差!

她差点在帐册上动手脚!

昨日账簿送到书房,她本想偷偷誊抄一份,瞅空子来个偷梁换柱,把原册换出来——那么多本帐册,谁能记得清楚原册什么样?送到顾大人面前,也可以显示自己深得宠信,是个有手段的棋子。只是镜湖山才建营几个月,账面干干净净,实在没什么特殊之处,她又立足未稳,应该谨慎行事才对。这才只抄了明细总账。

哪里想得到白千总有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

采青将茶盏轻轻推到白明起手边。对方若有所思,正翻看往来文书。他的眼神很稳,眉宇间满藏着深思熟虑的睿智与锋锐。在接过茶盏的瞬间,两个人手指交错。

采青突然一个冷颤。她感到畏惧。

她想这个人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大气谦和,又聪慧沉稳。可是自己心中有鬼,偏偏怕他。

怕他,又敬他。

在他面前,就觉得羞愧。

采青垂下眼帘,重新坐到琴桌前。

“大人,”她轻声问:“弹一支曲子好不好?”

白明起答:“我想听那个绕来绕去的小调。”

采青笑了。那是一首流传在宛翎乡间的曲子,白明起听过一次就喜欢上。只是不知道名字,每次就叫“绕来绕去的小调。”

于是她在琴上抹了抹,弹了一串音阶,边道:“那个是复调,不叫绕来绕去。”

乐音缓缓的延展开来,掩盖了门外的脚步声。

听差带了人在门外站了站,听见里面悠扬的琴声,便不进去,在门口扬声道:“千总,韩家堡的人来了。”

白明起连忙站起来迎接。

韩家堡接了修城墙的徭役,几日前刚带了千余壮丁进城安置下来。因为端继祖发了话,吴楚便把这个差事派给了白明起。各类支出用度已经都划拨到账,府衙的筑城官也调了下来,只等韩家堡来人商议个章程。

白明起出了书房,只见韩城双带着一位青衫男子正站在外面。他和韩城双已经私下见过几次,这个时候就不再客气,只是点点头。

韩城双带了一点难为情,避身让出位置,介绍道:“千总,这位是韩家堡掌役事的董首韩勇,按辈分算我五叔。”

韩勇上前施了礼,他脊背挺得笔直,板着脸不苟言笑。白明起也不在意,见过礼,就令人将佰长李鹿和筑城官请过来。

他们分了宾主入座,韩城双便道:“我带了十几坛一线喉来——我大哥听说白千总喜欢这个酒,叫五叔来的时候特地带了一车。”

白明起笑道:“多谢你还记得。”

他们正闲聊,突然珠帘哗啦一分,李鹿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满头满身的热汗,进屋直奔书桌上的茶壶,也不说话,先倒杯凉茶喝了个干净。

白明起就给他们引荐。

李鹿喝了茶,转过身来,向他们一点头。韩城双和韩勇齐齐怔住了。

此人额上有黥印,竟然是个军奴。

韩城双先前已经知道镜湖山其实是个奴营,因此只是一怔便若无其事的避开。韩勇却抱臂在胸,慢慢眯起眼睛。

李鹿毫无所觉,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首,先和白明起说:“我调了一百二十人,已经过去丈量城墙了,等会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白明起点点头。

李鹿又对韩勇说:“修城墙这活我干过,好办。你的人分成十队,沿着基线一起开工,我再安排营里兄弟在旁边照应,个把月的功夫就修完了,也不耽搁你们开春下犁。”

韩勇却不回答,转脸问白明起:“这个差事谁管着?”

白明起道:“李佰长会带着人和你们一起干。我也会常去看看。”

韩勇一脸的冷峻,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韩家堡的人,不能和你们镜湖山的军奴一块掺和。各干各的吧。”

韩城双连忙扯了扯韩勇的袖子,低声道:“五叔!不能对白大人无礼!”

韩勇不理他,又道:“我听说营里军奴兵士都分得很清。镜湖山是不是就不用讲究这个?”

李鹿倒了杯凉茶来喝,边说:“一营的兄弟全是军奴,还有什么可讲究的?”

韩勇慢慢道:“话不能这么说。军是军,奴是奴,分出贵贱,才有同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这是仁义的根本。韩家堡有祖上给的位份,长幼尊卑,泾渭分明,不能到城里来就坏了规矩。接了官家徭役不假,老族长要是知道我带着男丁在军奴手底下干活,回去非叫我跪祠堂不可。”

屋子里一时气氛尴尬。

李鹿焦躁起来,怒道:“那你别接啊。要不就跟老子在这干,要不就回去吧。”

韩勇带着轻蔑,瞥了李鹿一眼,道:“贱民懂什么?万围城丰饶,靠的全是底下乡里出力。要是连接个修城的徭役都推脱,哪来这么稳固的城?现在不出力,等蛮子杀过来,叫乡民往哪里躲?”

他教训完李鹿,又转脸对白明起道:“接徭役,韩家堡是愿意的。只是韩氏全族都是正籍,不能和贱籍共事。请白大人放个权,把这些军奴都归到韩家堡手下,我才好统一处置。”

白明起正待说话,李鹿已经恼怒起来,道:“修个城墙还唧唧歪歪的分贵贱,是不是个男人?老子上战场的时候,你们这些王八犊子还在炕上吃娘奶呢。乐意干就干不乐意干就滚!”

韩勇脸色铁青,冷冷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韩城双忙打圆场,道:“五叔,修个城墙而已,还是要听白大人安排。再说,上面还有筑城官呢,怎么能算在军奴手底下干活?”

韩勇正色道:“军奴都行卑贱丑秽之事,怎么能和韩家堡正籍男丁相提并论?这个礼不分不行。”

李鹿越听越怒,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气得两眼血红,狠狠瞪着韩勇,半天说不出话来。

韩勇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不是这个理?要不是做过坏事,怎么会被贬成军奴?就算你们自己没做,祖上肯定也没积过阴德。叫你们上战场,那是赎罪!”

李鹿越听越怒,蓦地爆发出一声大吼,扑向韩勇。

韩勇没有防备,被李鹿一拳迎面打来,连人带椅应声而倒。他也不吭声,趁李鹿扑过来的时候飞起一脚,踹在李鹿肩头。

这一脚使了大力,李鹿半边身子近乎麻痹,向后噔噔噔连退三步,才被白明起扶住。韩勇还待再动手,却被韩城双死死拦住了:“五叔!”

白明起也护在了李鹿身前。他满面笑意,上前扶住了韩勇,道:“韩董首,底下人蛮横不懂礼,是我的错。像韩董首这样有正籍的人物,就不要和军奴一般见识了,还要给子孙积阴德呢。咱们先谈正事要紧。”

说完,又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揽过韩勇的肩膀。

他身体放松,没带任何攻击性,一抬手臂,轻描淡写的就把韩勇的戾气包容了下来。韩勇愣了愣,顺从的跟着白明起转身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话中暗藏的讽刺,气得猛地推开对方,额上暴起了愤怒的青筋。他比刚才还恼怒,一张脸扭曲得近乎狰狞,攥紧的拳头发出可怕的嘎吱声。

几个人一时剑拔弩张。

突然之间,凭空里一声尖锐的铮鸣。一直和缓低弱的琴声走了音。

只听一个轻柔的声音低低的“呀”了一声。

几个男人齐齐一怔。他们都忘了,书房内间里还有一位弹琴的女子。

珠帘款款摇曳,能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隐在阴影中。接着素手一分,采青露出半个脸来,明亮的大眼睛含着盈盈的水光,似怨似嗔的扫了韩勇一眼就垂下眼帘,小声说:“别这样,我害怕。”

“你这么凶。害我琴都弹错。”

韩勇好半天才明白这个美丽而娇弱的女子是在对自己说话,猛然间一阵手足无措:“我……我没……”

采青一个一个揪着珠帘上的小珠子,歪着脑袋瞥了韩勇一眼,柔柔道:“哪有你这样的,在人家家里还这么凶。”

“都别吵,听我弹琴。”

韩勇半张着嘴,脑袋一片空白。

采青便娇娇弱弱对他招招手:“白大人,快给这位公子搬椅子来,离我近些。”

又嗲嗲的对韩勇说:“我再弹琴,你不许说话。一张嘴就凶巴巴的,好讨厌。”

白明起忙给韩勇搬个椅子来,请他坐下。

采青就放了珠帘。抬头间见白明起在韩勇身后,对她翘了翘大拇指。

采青抿嘴一笑,勾着手指弹了几个跳跃的音符。

琴音再起。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听琴。

一曲未毕,听差领着筑城官来禀。

白明起就带着李鹿和韩勇韩城双一起拜见。李鹿被韩勇狠踢了一脚,肩膀还疼着,不敢再挑衅。韩勇一想到屋里那个弹琴的女子,就觉得手脚都没个摆处,也蔫了气焰。他们见过礼入座,都离对方远远的,看也不看彼此一眼。

白明起也不理他们,只和筑城官说话。

琉璃朝各边疆大城府衙里,都设有筑城官,专掌筑城植木,典守封疆之事。万围城里的筑城官姓许,是个干瘦黢黑的老头。一双手掌龟壳一样粗糙皱裂,是多年在石灰水里泡出来的痕迹。

他在书房里坐定,先把屋子打量了一圈儿,皱着眉头说:“白千总,我一进来就不舒服。你这屋子架构不好,梁歪。梁一歪,门窗就不正,冬天漏风。我好几年前就和吴大人说过,镜湖山兵营得重新翻修一遍,他就是不听。现在这夏暖冬凉的,怎么住人?”

白明起一口答应:“是得翻修。等我有了余钱,肯定请许封匠来给正梁。”

筑城官满意了,点点头。

白明起便向他请教筑城之事。

许封匠先不答,反问道:“白千总,这城墙,你想大修,还是小修啊?”

白明起问:“还有大小修之说?”

许封匠不吱声,眼睛往白明起左右一扫。

白明起便道:“封匠放心,这几位都是可靠的人。”

许封匠冷冷的说:“小修,就是修壳不修瓤。换换旧砖,糊糊墙缝,图个气派。要大修,就得重新夯筑。我成天贴着墙根走,看得清楚。左右雁门两侧光是个壳子好,里头都塌了。”

白明起明白过来。所谓小修,就是花点小钱弄个面子工程,余下的银两就尽归管事腰包。怪不得这城墙年年修不出个样子!他便道:“还是彻底修一修吧。以后也省心。”

许封匠神色和缓起来:“我也说该大修。不过大修开销多,今年只能挑要紧的地方先夯起来。”

说完,他递了张单子给白明起,上面列了修筑城墙的各种费用。

白明起看着最后的那个总额,有些发愁。确实数额颇大,府衙里拨下的修城费用远远不够。

他便从上往下一项一项的看细则。

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项问:“这个三合土,怎么这么贵?占了开销的一大半。”

许封匠答:“主要是黏土贵,得借官路从须颜邦运过来。咱们这里临近草原,一挖底下都是碎石头,配不成三合土。城墙里就靠三合土分层夯筑,要不然人在上头跑几天就踩塌了。”

然后就给白明起详详细细的将三合土的配比和用途。

白明起听着听着,突然笑了起来。

几个人讶异的看向他。

白明起忙挥挥手,道:“对不起,你继续讲。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听着许封匠讲解如何分层夯土,如何顶顺交错的做夹壁,如何钩缝铺顶,一边笑容不断的扩大。

他觉得太好笑了。他居然知道怎么修筑古代城墙。

三合土——那不就是混凝土嘛!他居然知道怎么配古代的混凝土!

真是荒谬,荒谬,荒谬至极。

石灰+黏土+砂石=三合土。

化学反应式是:碳酸钙+氧化硅=硅酸盐。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玩意会有什么实际运用价值。他只是听过一堂化学课,并且记住了。

谁知道今天能用上!

他需要一点氧化钙。一点氧化铝,一点氧化硅,能有铁就更好了。

四种熟料发生水化反应,凝固成水泥。

通常是用黏土——里面含有丰富的氧化硅和氧化铝。

可是黏土那么贵!能不能用别的东西代替?

火山灰!

玄武岩火山灰,含有大量二氧化硅和丰富的镁铁铝。与熟石灰反应,生成水化硅酸钙,水化铝酸钙和水化硫酸钙。

九。连。池。

万围城没有黏土,到九连池去挖点火山灰却轻而易举!离得那么近!

他不知道火山灰和石灰的配比。可是不要紧,可以拿来慢慢试!何况还有经验丰富的筑城官在这里!

白明起笑了半天,等许封匠讲完,慢慢说了自己的打算。

许封匠很是困惑,搓着手问:“你说用九连池的灰土当黏土用?那怎么能成?灰土轻得很,兑水都不沉!”

白明起没法解释,只好说:“先运过来一车试试嘛。”

几个人都是半信半疑。

他们又初步定了运土,分组,施工的流程,商议了半日才散。

等把人都送出去,白明起又回到书房,挑着珠帘对采青笑道:“多谢了。”

采青眼波流转,微微一笑。

突然之间,她觉得这是个机会!她刚博得白大人的好感,正是邀宠的好时机!

她在转瞬之间就收敛了心神,仰脸楚楚看向白明起。她身体微倾,用的是求人垂顾的姿态,碧色纱衣水一般倾泻而下:“大人……”

白明起正要走,此时便转了脸答应了一声:“嗯?”

采青迎着他坦荡宁定的眼神,突然下一个动作就做不出来——她本来要微微翘起嘴巴,诱惑对方一亲芳泽,此时却双唇颤抖,只是又叫了一声:“大人……”

白明起就问:“怎么了?”

他问怎么了,问得温暖又和蔼。他气息沉稳,胸膛宽阔。

他可以信赖,也可以依靠。

真是见了鬼,明明是要引诱他的,采青声音战栗,张口却不受控制的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我……我想要我的身籍。”

白明起问:“你的身籍落在哪里了?”

采青被自己吓呆了。怎么能说出来!她愣愣的看着白明起,头脑一片空白。

白明起想了想又问:“是妓籍吗?落在依香阁?”

采青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点一点攒着银子,谨慎的挑选恩主,悄无声息,暗中计划了好几年!眼看着就要成功,却被自己戳破了!

她这样一说,对方就生了警惕,更不会轻易给她抬籍了!毕竟奴籍要挂在主家名下,控制起来更容易!

本来应该等有了宠爱,再找借口要名分,自然而然要人给她抬籍。

怎么这么冲动!

白明起见采青半天不说话,很是奇怪,顺手拿起挂在一边的大氅穿上,边说:“这个容易。我要带人去看城墙,正好顺路。你要不要今天就和我去依香阁把身籍取出来?”

采青心乱如麻,低低叫了一声:“大人……”

白明起道:“拿过来是应该的。商会给你交了赎身钱,没道理身籍还留给他们。”

突然又想到那些坊间传闻,便问:“是不是你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能拿?依香阁还有你的东西吗?”

采青小声说:“有。”

白明起笑了,说:“那就快去取回来。有没有人欺负过你?我带你去报仇。”

说完就叫听差给采青安排马车,自己一阵风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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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下午,秋风渐起,长街两侧草木皆苍。

采青在侍卫的扶持下款款出了马车,站在依香阁青色石阶前。日光清凉,风把她的裙裾和长发吹得飘扬起来,吹得遍体寒意。

白明起挥挥马鞭,先让两队戎装武士先进去。

只听得里面一阵人声喧闹,鸡飞狗跳。又有歌女惊惶的尖叫和哗啦啦打碎杯盘的声音。

等彻底安静了,白明起才带着采青跨进依香阁大门。

一楼的大厅本来是花客流连听曲的好地方,此时被镜湖山的兵士团团围了起来。花客和歌女都被驱赶到一边,中间留出了狭长的通道。铁铸一般的武士们都有着冰冷萧杀的眼神,不曾因为女子柔软的哀哭有过一丝动摇。

采青垂着眼,跟着白明起步入大厅。他们走过的地方,武士们都恭恭敬敬的低下了头。

依香阁的秦妈妈早得了消息,慌忙迎了上来,先对着白明起施礼,又亲热的拉着采青的手嗔道:“哎呀你这孩子!来看妈妈还弄这么大阵仗!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哪位军爷来摘花呢!”

采青不动声色,慢慢把手抽了出来,低声说:“秦妈妈,白大人是陪我来取身籍的。大人说我既然已经赎身出阁,还是把身籍落在镜湖山稳妥一些。”

秦妈妈就转身对白明起道:“哎呦,就这么点事!白大人你派个人取一下就完了嘛,还用亲自过来!也是怪我忙昏了头,早该赶紧给大人送过去的,该打,该打!”

一边不轻不重的打了自己个嘴巴,一边招呼人来给白明起让座上茶,又一叠声的叫人赶紧去取采青的身籍。

白明起就低头对采青说:“你不是还有自己的东西要取吗?上去拿吧,让秦妈妈在这里陪我消遣。”

秦妈妈脸色变了变,勉强撑着笑叫几个歌女过来唱曲子,自己陪坐在一旁。

清亮亮的唱腔悠扬的在大厅兜了一圈。

采青转过身,踏上二楼台阶。

白明起瞥了一眼,李鹿就招招手,领着一个武士无声无息的跟在了采青身后。

织金的缎鞋悄悄踏上楼梯。

身后歌声婉转,唱着郎心妾意,腕底缠绵。

采青低着头,细长的手指轻轻搭着楼梯扶手。她沿着过道走进去,在花阁前站定犹豫了一会儿,把护栏上盛开正旺的娇蕊芙蓉捧了两盆下来。这花阁常年养着各色鲜花,是依香阁二楼最显眼的地方。

她本想捧着花下楼,走了几步却突然改了主意,狠狠把花盆摔在了地上。

“砰”地一声巨响。

花盆一碎,里面的蜡丸就滚了出来。拳头大小,一盆一个。

采青捡起蜡丸,直接席地而坐,扯着裙裾把蜡丸上的泥土擦干净。有人听到声音探出头来,看到带刀的李鹿,又悄悄的缩了回去。

采青收好了两个蜡丸,呆了呆,突然冲向花阁,将那护栏上摆着的花盆拿了下来。一盆一盆,全都狠狠的摔了个稀巴烂。

“砰!”

“砰!”

“砰!”

巨响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廊。她一个人,摔了所有的花盆,又踹翻了花架,疯婆子一样把花阁弄得乱七八糟。

阳光正好,照耀一切阴影,纤毫毕现,绝不留情。角落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窥探的眼睛,在暗中闪动。

采青喘着粗气,四顾这一片狼藉,满意极了。她整理衣裙,用手指梳顺了散乱的长发,挽了一个髻。又在地上挑了朵勉强还算完整的复瓣芙蓉,插|进发间。

她又变回了那个娴雅柔弱的美丽女子,娇娇怯怯,扶着栏杆下楼。

这响彻依香阁的巨大动静惊得楼下大厅人人都变了脸色。采青款款下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一片寂静。这片寂静中,只有白明起好整以暇,见到采青下来,就起身迎接。

她一步一步下楼。

居高临下,像个女王。

她向花朵复仇,向强颜欢笑的过去复仇,向那些窥视的眼睛和无处投递的愤怒复仇。她知道自己过分,让白千总难做了。可是管他娘的!她愿意为了这一刻的痛快偿还一切代价!

她下得楼来,毫不躲闪的看向白明起。

白明起笑了。脱下大氅披在她冰凉的身上,问:“就摔了几盆花?”

沉默强硬的武士在他们身后合围,簇拥着采青和白明起离开依香阁。

采青最后一次抬头看向依香阁二楼。她曾如那里的花朵,开得恬不知耻,战战兢兢。

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来是什么。可是她比花朵坚韧。

白明起等采青上了马车,自己也翻身上马。想了想,从怀中掏出身籍递给采青,道:“我就不回去了,让李鹿送你。回去后直接把身籍送到文房,给你抬成平籍。”

采青默不作声,接过了那张纸。

白明起又说:“妓籍抬成平籍容易,想彻底变成良籍却麻烦。你别着急,我正想办法。等时机成熟,我会把营里所有人都抬成良籍。慢慢来。”

采青低声答:“好。”

白明起就挥挥马鞭,带着人一溜烟跑了老远。

采青慢慢放下车帘子。

在马车的微微震动中,她摘下发间那朵芙蓉,稍微理了理,又重新戴回去。

她想到过去。模糊的记忆里,好像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只管穿着漂亮的罗裙在园子里嬉闹游戏,自有父兄为她操持担忧。

采青打开那张身籍的薄纸看了看,又折上了。

她只觉得悲欣交加。

马车缓缓拐进了镜湖山兵营。

突然门帘被人猛地扯开,有人逆光而站,伸手要扶她。

采青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刚才陪她上楼的那个叫李鹿的佰长。

李鹿把采青扶下马车,突然对她呲牙一笑:“你也挺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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