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其中,就有一件事,虽然没有重要到被记入大事件的地步,但对于活在明国的人,行走江湖的人来说,还是挺重要的。
江湖传言,她又回来了。
北直隶,通州知府前往乡村察访工作时,在山道上遭遇一伙山贼突袭。这群山贼武艺高强,绝非寻常流寇。然而,就在大部分卫兵被杀,知府性命眼看不保的时候。一个身着白衣的人突然出现,挥动手中软剑,一人,对抗数十人,并且,将所有山贼一一斩杀,等护卫军官赶至时,又悄然离去,不见踪影。
广东,两广总督的私人宅院坐落于广州城郊外。总督在此处度假时,时常有人在黑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同一片雪花,四处飞舞。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总督在广州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并没有被这位知名的杀手杀害。反而,似乎是因为此人的守护才能够出入平安。
湖南,承宣布政司在长沙出席了当地庙会的焰火仪式。在夜空中闪烁烟花的照耀下,有时能够看见,在阴暗的角落,那一抹雪亮的白色,但是随着光的消散转瞬即逝。那天晚上,很多城里乡间的百姓都来逛庙会,大街小巷,人头攒动。中间,也许就暗自夹杂了几名刺客。但是当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直到第二天,才在护城河水中发现几具漂浮着的尸体,每一个人,都随身携带着暗器。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真假难辨的消息。有时,说白衣人出现在洛阳,身边还有另一个相貌特异的同伴。有时,说她在贵州,扫荡了当地的一处匪帮。有时,说在徽州看到此人,光天化日行走在大街上,完全不加避讳,但发现被人跟踪时,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之,类似的新闻层出不穷,一时间,江湖上人心惶惶。
这些消息,没有一则传到太行山间一个叫广昌县的小城。
然而……
早春三月,沉寂了一个冬天,荒芜了一个冬天的土地,在暖阳的照耀中,在春风的迎接下,在几场春雨的洗礼后,野草,又长出来了。
青青绿绿,嫩嫩的细芽,破土而出,向着阳光舒展叶片,拥抱这一片全新的天地。生命,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岁一枯荣。新的一年,新的野草,新的人生。
她踏着青青的野草前行。
头顶的天空,是湛蓝的,几朵白云,和谐地将边缘融化进这一片蓝天。早晨,柔和的阳光,洒落,不冷,也不热。春日的风,柔和地吹拂起衣衫的边角,如同细腻的手指轻触,什么也不带走,只留下一阵清香。
树木也发出了新芽。不知名的鸟儿,又开始啼唱,大自然的乐曲。
那个人,身着白色的衣衫。全身,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衬衫,白色的衣裙,白色的腰带,白色的斗篷。衣服上,是一道道细细密密的勾线,这套衣服,缝缝补补,剪裁过后,又重新贴上白布。然而,缝的是那么仔细,那么用心,这白衣,仿佛是全新的一样。
斗笠上,也同样罩着白纱,遮挡阳光,也同样遮挡住她的面庞。唯有长长的,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脑后,末梢没有被白纱挡住,发丝随着微风飘拂,是这白色之中,唯一的点缀。
她的双手,隐藏在宽大的衣袖中。全身上下,没有携带包裹,没有携带行囊,也同样没有携带,一架琴。
身着白衣的人,踏着青青的草地,行走。背对着初升的朝阳,向着西方,迈着沉稳,不急不慢的步伐,向着那村庄走去。
村口,老树下,蹲着一个孩子。
春天到了,播种的时节到了。这一片小村庄,格外忙碌。大人们,都在田野里,松土,浇水,播种,施肥,几乎每一个人,男女老少,都忙着做农活。
有的时候,人手不足了,连小孩子都必须帮着做点事情,生火烧饭,搬运提篮之类的。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家长们都会向县城里的学堂请假,带小孩回家。而学堂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请假基本都会同意的。不过有的小孩年纪太小,或者身子太弱,或者根本就不想做活,那就继续留在学堂里上课。总之,体力劳动,或者脑力劳动,二选一吧。
然而小军既没有下地干活,也没有在学堂上学。他本来是请假回家帮忙的,然而自家那块地,爹还有大哥就足够料理了,他和娘在村口搭了个茶摊,预备给午间回来休息,忙碌了一个上午的村民端上解渴的凉茶。
但是,现在距离中午还有一个时辰,做农活的大人们,没有一个回来。娘又烧饭去了。所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村口,守着茶摊,无事可做。
不如看蚂蚁搬家。
勤劳的蚂蚁,搬运大块大块的食物,虽然力量微弱,但是却坚持着,合作着,没有一丝懈怠,努力地劳动,辛勤奉献,为美好生活而奋斗。
看着眼前此景,小军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大道理,只是在蚂蚁经过的道路上摆上一块小石子,看它们好奇的探着触角,审视这突如其来的障碍物,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纠结模样。
蛮有意思的。
“小朋友。”
一声呼喊,让他吓了一跳,抬头,发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看着自己,应该是吧。因为那个人带着斗笠,斗笠上还罩着白纱,完全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个女人。
这女子全身都穿着白色的衣服。高高地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太阳,自己完全落在她的阴影中。小军看着那一动不动的身形,那看不见面孔的白纱,感觉……有点可怕。
于是他转身,准备跑开。
“哎,等等。”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跑上一步,胳膊就已经被那白衣女人抓住,紧紧地抓着,虽然不疼,但是却怎么也挣脱不掉,“你为什么要跑呢?”
“我娘说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他只好转身,回答。
“哈哈,别怕。”
那女人笑了笑,声音很好听,很年轻,应该是位二十岁都不到的姐姐,听着这友善的笑声,小军的戒备放下了一些,“你别害怕,姐姐不是坏人。我不会伤害无辜的小孩子的。”
“你的妈妈呢?”她问。
“在……在家烧饭。”他回答,试着抽回被抓住的胳膊,结果没费什么力气,这位姐姐主动松开了手。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看蚂蚁。”
“嗯,蚂蚁。真好玩。”白衣女子也蹲下来,和他处在同一水平高度,两人之间的距离又缩小了几分,“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我请假了,很多小孩都请假了。要回来帮忙干农活。”
“这样啊……可是,姐姐觉得,做活和学业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要些的。小孩子应该待在学堂里读书的,这样以后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呀。”
“……”小军听不懂她的道理,也没兴趣听。
“呵,算了,算了。”女子笑着摆摆手,忽略这个话题,“所以,你平时也有上学堂喽?”
“嗯。”
“县城里的学堂?”
“嗯。”
“那么,你有没有学弹琴?”女子问到这里,声音低沉了几分,但听起来依旧是甜甜的嗓子,“你认识一位弹七弦琴的老师吗?”
“啊,是先生?”小军回答,“姐姐你要找的人,是先生吧。”
“先生……大概是吧。”女子咀嚼着这个称呼,“你说的先生,是一个女人,对不对?”
“是啊。”
“那,她叫什么名字?”
“嗯……姐姐,你认识先生吗?”小军刚要回答,内心,突然没来由地提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所以,他问了这一句。
“你要先告诉姐姐,先生叫什么名字。姐姐才能知道,姐姐认识的先生是不是你认识的先生呀。”
“……”
这绕口的一段话,让他有些迷糊。刚刚觉醒的警惕,又放松了,“先生,嗯……”
“她姓什么呢?”
“姓夏,夏天的夏。”
“啊,可能是。”听起来很高兴的声音,“那,叫什么名字呢?”
“呃……”
“九……之类的?”
“哦,是叫九儿。”女子的提示,引起了小军心里记忆的共鸣,“我听过,谷院长叫过她,九儿姑娘。不过,我们都只喊她先生的。”
“夏九儿,是呢。”还在用这个名字吗,女子心里想着,回答,“对,姐姐认识的先生,就是她呢。”
“真的吗,姐姐?你和先生认识,你是先生的好朋友吗?”
“……没错,小朋友。”女子犹豫了一下,回答,面纱掩盖的脸庞上,似乎透着笑意,“我们的关系,的确很好。不只是朋友呢。”
什么意思?不过,小军自动忽略了这句话,“那么姐姐,你也一定会弹琴了?”
“……曾经会。”她回答,“但是,很久都没有练,或许有点生疏了。小朋友,先生现在,在县城里吗?”
“嗯,应该,还在上课。”他回答,“但是先生就住在这里。姐姐,她中午应该就会回来了。最近我们很多人都在家忙活,先生的琴艺课,也只剩下几个人还在学了。姐姐,你就在这里等她吗?”
“好吧,姐姐就在这里等先生回来吧。”
于是,那个女子在茶摊边坐下,坐在一张长凳上,斗笠,却依旧戴着,没有卸下。此时此刻,她是这间茶摊,唯一的顾客。
“姐姐,我给你沏一碗凉茶,好吗?”
小军感觉,这位姐姐真的很亲和,虽然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脸,但光听声音,就是一个很友善的人,“我们家的凉茶很好,全村的人都爱喝。”
“好啊,小朋友,给我沏一碗茶,谢谢。”她说着,伸手从前襟取出几枚铜钱排到桌上。
“不用钱的。”
说话间,一碗茶就倒好了。小军双手捧着碗,递给那名女子。
“谢谢你,小朋友。”
她接过茶水,伸出另一只手,撩开面纱。
“姐姐你长得很漂亮啊。”小军终于看见了她的脸。
“是吗?”
她笑了笑,但是笑容中却没有一点温度,和甜甜的嗓音,年轻的脸庞,十分不衬。女子端起碗,饮下这一口凉茶。
“好喝吗?”
“很好喝,小朋友。很好喝的茶水。我喜欢喝茶。”
中午的太阳,比起清晨,炽热了几分。
农忙的村民,却还未完工,依旧忙碌着。
通向县城的方向,野草地上,一辆马车行过,不急不慢地,悠闲地走着。马蹄踩踏着新生的野草,车轮碾压过新生的野草。但是没有关系,很快,被压倒的草,还会再生长,还会再直立起来,拥抱阳光。
车子里,坐着四五个小孩子,中午放学,回到这片小村庄。
还有,一个看起来将近三十岁的成年女人。
“我都饿了,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马车好慢,先生,马为什么不能跑快一点呢?”
“蔡姐姐,让马跑快一点好吗?”
“它不想跑呀,我也没办法。”
坐在前座上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头发扎起,捋着两只袖子一副干练的模样,在赶马。
但不管她怎么喊,怎么抖缰绳,那匹棕色的,年轻的马驹就是不愿意跑快。
“小蔡,就让它慢慢走吧,你越催,一条走得越慢。”
那个女人托着腮,悠闲的神情,身着花衣,看着她,“反正,现在天气也不热。慢慢走回去,也很好。”
“是,先生。”被称为小蔡的女孩回答。
“可是先生,我饿了!”
“我也饿了。”
“感觉好无聊。”
“好慢,好无聊。”
“行了,行了。”女人摆手示意孩子们安静,“要不,趁着这段时间,我们来复习一下今天早上弹的曲子?”
“好哦,好哦。”
“我还是很饿……”
“你好烦。”
“先生别理他,弹琴吧。”
“好,好,那么,我再给大家完整地弹一次。”她解下背上的包裹,打开,一架七弦琴。
“首先,我们今天学了什么?”
女人一边问,一边开始动手调弦。
“《忆故人》”
“我们学了第一段。”
“蔡姐姐,编这首曲子的人和你同姓呢。”
“是吗,也许就是我的祖上吧。”蔡小小笑了起来,抖一抖缰绳,然而马依旧走得那么慢。
“是的,我们今天早上学了《忆故人》的第一段。”女人说着,伸手,手指按上琴弦,“现在,我就来再弹一次。你们可要用心听啊。”
“好~”异口同声。
于是,她的手指,开始拨动琴弦。
群山环绕的村庄。
宁静,和平,一个全新的天地。
一个全新的生活。
踏过春天的草地,听过夏日的蝉鸣,体会过秋季丰收的喜悦,直到隆冬迎来天空飘落的第一片雪花。
一年过去了,春天又到了,四季又一度轮回。
燕子飞回来了。鲜花,又绽放了。沉默的大地,再次拥抱生命。
一年过去了,那曾经缥缈虚幻的梦,也逐渐成为现实。
丝弦撩拨,悠悠琴音,终于达到了这片彼岸。
“你们要记得,这一段,节奏要慢一些。”她的双手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慢慢的,可是拨音要迅速,要果断。这第一段,叙述的是山间景色,为接下来的思念故人做铺垫。所以,要弹出空山幽谷,小溪流淌的那种清新感觉。”
“是,知道~~”
“先生,到村口了。”一直赶着马,听着琴声的蔡小小,举起手,指着远处的地平线。隐约,
已可看见村口老树的树顶,那新生的几片枝叶。
“我看见小军了。”
“他不是去干活了吗?”
“偷懒!”
“懒虫!”
“那个人是谁啊?”
“不知道,没见过。”
“有陌生人吗?”女人正低着头,包裹着自己的七弦琴,没有抬头去看,只是问,“小军和陌生人待在一起?”八壹中文網
“是呀。”
“好像在喝茶。”
“我也想喝,我好渴。”
“你刚才明明说自己饿了的!”
“又饿又渴……”
“好了,孩子们。”她笑着,依旧没有抬头,“很快就到家啦,回家后,有饭吃,也有水喝。”
“那个人还带着斗笠呢。”
“看起来好不吉利呀。”
“不吉利,为什么?”她问,“戴着斗笠,有什么不吉利的?”
“不是啦,先生。不是因为斗笠的缘故。”
“那个人一身穿的都是白色呀,和丧服一样。”
她终于,抬起了头。
马车已经驶得很近了,已经有孩子按捺不住,跳下车,跑向村口。那个人也看到了她。
桌面上空空的茶碗,那人站起来。
伸手,将斗笠上的白纱放下,重新遮盖住面庞。
朝自己,走近。
越来,越近。白色的衣衫,白色的斗笠,白色的鞋袜,白色的面纱。
“……是你吗?”
“啊,先生,你说什么?”蔡小小隐约听到她的低语,回头,同时紧紧缰绳。但是女人没有回答。
马儿止住了脚步,马车停下了。
她走下车,向着那个白衣女子走去。一群孩子簇拥着自己。
越来,越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
终于,停下了。
过去,从未过去。
可是我的心里,始终记得,那个过去的人。
不曾忘却,也不曾回想。
若有若无的存在。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段过去的日子。
那段相处的日子……
“是你吗……一定是你。”
夏玉雪看着面前的人,喃喃说道。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一双眼睛却流露悲伤,注视着对面的人,“……你终于,还是找到我了。”
泪水,终于止不住,从眼角划落。
微风,吹拂起她鬓角的发丝,也吹动对面人的面纱。
“我们又见面了,秋茗。”
“是啊,九姐姐,又见面了。”对面白衣的女子回答,话语中不带一点情感。伸手,从腰间,贴着衣裙的侧边,抽出一把软剑。
如同玉带一般柔韧,却又锋利,刀刃闪烁寒光的软剑。
“我一直都相信,我们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