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一时间猜不出小奥此举到底有何用意，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似的立在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活了百年的人了，他什么东西没见识过？黑瞎子早年有幸亲口品尝过广西那边目前已经绝迹的猴头烧，在德国还有解剖学的学位，自然认得出那些絮状物应该是已经泡烂的血肉。只不过替代了不足月小猴的，是他小徒弟的一双手臂。
人肉泡酒，妈的，真是敢做啊。
黑瞎子虽然没亲自去过长白山的云顶天宫，但东夏万奴皇帝的九龙抬尸棺之类的消息还是知道一些的。什么万奴王都是一种从地下爬出来的怪物，哑巴张要守十年的青铜门，再加上小奥特殊的体质和那吴小三爷嘴里漏出来的信息，随便凑一凑都够让人背后发凉了。
哪怕心大如黑瞎子，那会儿也忍不住骂了句娘。
他这下子是完全清楚为什么哑巴张那样的人，当时在自己也失忆的情况下，也那么保护着一个同样失忆的可疑人士了。
暂且不说这其中有没有人进行推波助澜，单单小奥身世就实在特殊。按照那西王母和万奴王的长生方式进行推导，可以得知他原本就不是被当做一个独立的人出生成长，而是作为追求完美长生而培育的容器、一块不可缺的基石。
有人将他从这个巨大的计划里偷出来，把他异于常人的特征去掉，以保证有人发现他时，不至于在当时就被当成怪物杀害。
发现他的人选也要经过筛查，普通人肯定不行，九门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人精，落在他们手里不死也会变成血包，所以这个人选就只能是张起灵。
如果说这就是那个奥先生在德国接近他们的目的……那他既然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了，那为什么不直接趁着战乱把小奥带离国内，而是选择几经波折地促使张起灵带走他，然后再经历这一切？
黑瞎子倾向于，小奥本身就无法逃脱这个局面。
就像张家的天授，到了那个时候，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想法，他们必须去完成。
小奥脖子上的疤在进入青铜门后绽裂，西王母宫时甩开哑巴张自己率先进入陨玉，本身就十分异常。那时候黑瞎子只以为他是恢复了记忆，但是现在重新梳理一遍，发现确实有许多疑点。
如果他的真实记忆只有五年，那么在西王母宫因陨玉影响而‘恢复记忆’时的那些记忆是谁的？还是说他的大脑遭受过清洗，让他误以为在遇见张起灵的时候才是真正开始拥有记忆？
还有那个奥先生口中的‘一切都结束了’，到底是什么东西结束了？
这些事黑瞎子都不得而知。
而比起那些毛线团一样看不透理不清的深远阴谋计划，他现在正注重的还是现在的小奥本身。
黑瞎子就站在那，仿佛过了半个小时，一两个小时，甚至一天两天或更久，但实际上也仅仅是沉默了几分钟，他看着小徒弟把手虚虚地贴在那玻璃壁上，细白的指尖微微发着颤，最后又放下。
小奥抬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种脆弱的东西摇摇欲坠。
黑瞎子虽然知道小奥那双琥珀似的眼睛蒙上雾气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故意用呛人的青椒炒饭逗他，但实际上他确实还没见小奥真正意义上的哭过。
他心里忽然就慌了一下。
黑瞎子没有说什么‘别哭’之类的话，而是走过去，在小徒弟身边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师傅在这呢。”
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水雾越积越多，在眼眶里滚动，迫红了眼角，最后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顺着面颊滚落下去，落在衣服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我、……”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忽然哽咽了一下，打了个颤，哭腔冲出喉咙：“呜……”
“别忍着。”黑瞎子说：“难受的话，哭出来会好点儿。”
小奥本来就不太爱说话，哭也哭得安静，只有那泪珠接二连三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的往下掉。他不想哭出声，可咬着下唇也止不住喉咙里细微的呜咽，手也不自觉地拽住了黑瞎子的衣角，死死地攥在掌心里。
像个受了莫大委屈却又说不出口的孩子，黑瞎子可怜可爱的小徒弟。眼泪止不住的流，这些时日里堆积的情绪终于压垮他习惯的平静，甚至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无措。
他哭得黑瞎子心都快化了，双手捧住那张细白的小脸，小奥的皮肤挂不住水，连眼泪都不会停留在上面，可黑瞎子还是用拇指轻柔地抹过他的眼角，像是擦掉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泪珠滚进黑瞎子的掌心里，明明是凉的，给他的感觉却是滚烫又沉重。
此刻黑瞎子就是他最后的依靠，是他能够躲在里面逃避一切都避风港，小徒弟主动伸出手，抱住了师傅结实的腰背，不光是脸埋在对方肩颈上，自己的身子也往师傅怀里钻，哭得微微发抖，哽咽的声音怎么也止不住。
哭吧，哭吧。黑瞎子想，他干脆席地而坐，直接把小孩捂进自己怀里。小奥身材纤细，骨架小而精巧，蜷缩起来几乎只有小小一团，很容易就被人抱个严实。
小徒弟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在师傅的肩上，却像是砸在他心里，呼吸都带着颤。黑瞎子偏过头，脸颊贴着小徒弟细软的发丝，眼神却看向了那引发事态发展的导火索，他的小徒弟被人砍下来泡成药酒的两条胳膊。
他现在终于清楚了，小奥对情感的迟钝不光是因为心性不足不开窍，也是他所生非人而导致难以与人产生共鸣。
无法感同身受，也就无法理解，天生的薄情。
可偏生又给人留下了希望，既然会哭，自然也是能学会如何去爱。
在他拥有心前把心给他，在他学会爱前先去吻他。
黑瞎子闭上眼，手掌轻轻地拍抚怀里人颤抖的脊背，又微微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细软的发丝。
那细微的、小兽似的呜咽听得让人心疼的没办法。
怎么这么可怜又可爱呢？明明身上谜团多得该叫人避之不及，可又让人止不住地想去接近他，在了解一些事态后又想去疼爱他。
当小奥慢慢止住了哭泣，情绪重归于平静时，稍稍从黑瞎子怀里直起身，一张雪白的小脸上，眼周和鼻尖都发着粉，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弯月似的牙印，透出一丝血色。
“师傅……”小徒弟低低叫了一声，带着黏软委屈的哭腔。
黑瞎子爱怜地看着那双盈着水雾的眼，透亮的琥珀，真正意义上的目若春水，里面映着自己戴着墨镜的面孔。
多可爱啊。
“哎，师傅在呢。”
人在真心喜爱某个事物的时候，是会情不自禁地想用嘴唇去问候的。
于是黑瞎子忍不住低下头，吻掉那纤长眼睫上晶莹的水珠。
小奥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像扇一样扫过黑瞎子的嘴唇，眼里浮现出一些不解。黑瞎子盯着那双眼，一只手捏住他尖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裹着高领的厚绒毛衣也显得修长纤细的脖颈几乎要人怀疑会不会从那伤疤处断裂。小徒弟显得极为温顺，眼睁睁看着师傅的吻落在自己唇上，舌尖轻柔地舔舐过下唇那道泛红的牙印，有一丝淡淡的草药苦香。
“都出血了，怎么对自己这么狠？”黑瞎子低声道，“你不觉得疼，师傅看着心里疼。”
因着高效的自愈力，那点破皮的痕迹这会儿已经愈合，连着齿痕也只剩下淡淡的一道，薄薄的唇瓣上被黑瞎子渡了一层水色，看得人心里欲念翻涌。
‘不要让自己受伤’这种话小奥早不知从黑瞎子他们嘴里听过多少次，因此有些理亏似的抿着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小奥微微回过头，看向那只玻璃罐，伸手把它又抱回怀里，而他自己还依在黑瞎子的怀里，这样就像是黑瞎子在抱着一个完整的他。
黑瞎子当然知晓他的想法，满腔的怜爱几乎要溢出来，又复吻小孩白净的额头，像一块无瑕的玉璧。
这下小奥才终于想起来，困惑地、用尚未完全平静下来的嗓音闷闷地问：“为什么亲我？”
“因为师傅疼你。”黑瞎子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