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拔地区,气候恶劣,在这里生活是很不容易的,连日常的出门活动都要忍受着低温和大风的煎熬,来邮局寄收东西的大多是修路的工人,极少有人在临近深夜时来到这里。
“四十二号柜,来取东西。”
来人裹着满身霜雪走进大厅,不顾代收员惊诧的眼神,把一个带着时间痕迹的铁片放在前台上,暗红的漆字缺了些边角。
外面唐古拉山的风雪还在轰轰咆哮,哪能有人在暴风雪中平安来到邮局?
对方背着一只登山包,浑身裹得严实,兜帽、雪镜、面罩,除了一些较长的发丝外几乎没露出什么,身上穿了深青的冲锋衣,却仍显得轻盈。声音也清亮,可能是个女人。
衣服上的雪在干燥温暖的大厅里融化又蒸发成温温的水雾,来人摘下雪镜和面罩,露出一张与藏人和汉人都不同的异域风情的脸,漂亮得惊人,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像是凝固的琥珀。除此之外,代收员还发现他呼出的白雾淡得几乎看不见,顿时在脑子里过了一大堆雪山相关的神鬼故事。
对着这样一张脸,怪不得总有人会着了那迷魂道。
大概是他愣得有点久了,那人带着手套的指尖敲了敲铁片,和实木的桌台碰撞出声响,唤回他的神智。
“哦、四十二号是吗?稍等一下。”代收员如梦初醒似的,拿起挂在墙上的一大把钥匙圈,不怎么费力的找到了对应的钥匙。这会儿他又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四十二号铁柜看起来和其他储物柜都有些格格不入,边角上生了点锈迹,但上面的漆大部分都还好好的,不像其他柜子那样已经剥落大半,它看起来又新又旧。
他前不久才从老代收员那里接过这个职务,听对方说起过这个四十二号柜。
在二十几年前,上级搞藏地建设,那时候还年轻的老代收员刚上任不久,就接到一个奇怪的单子。一个白头发的外国人要寄存东西,却不说具体要存多久,给了很大一笔钱。那些钱的数目是多少,老代收员没有说过,但是在那个年代,那么多的钱已经称得上是巨款,而老代收员家里还有生病的孩子,于是他接受了这笔钱,找了一个角落里的柜子放了东西。
现在时间一晃而过,老代收员因为身体抱恙而退休,四十二号柜终于等来它要等的人。
锁眼里也生了锈,但好在还是能拧动的。柜门打开时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里面放了一个圆筒似的东西,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拿出来的时候柜子发出一声响,显然有些份量。
那人毫不费力地把圆筒抱在怀里,姿势乍一看像是抱着一个婴孩。代收员很是好奇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但对方显然没有要打开查看的意思,带上面罩就准备离开邮局。
“等一下!”
听见自己的声音的时候,代收员也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出声,也许是因为外面呼啸的风雪,对,应该是因为这个:“这位客人,外面雪太大了,容易出事,要不你先在这里过一夜,等明天早上再走吧。”
对方还没带上雪镜,闻言只是轻瞥他一眼,那双浅色的眼让人没说完的话都随着打结的舌头落回肚里。
“不了。”
那声音轻而冷淡,听在耳朵里无端有种撩拨感。
仿佛被雪女精怪迷了眼摄了魂,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那个人早已经带着东西离开了,只有掉了漆的铁片还留在前台的桌面上,示意这并不是他值班时无聊而生的一场癔梦。
风渐渐的平静了,原本砸在雪镜上噼里啪啦的雪粒逐渐变成了成片而轻柔的白绒,整个世界都被纷纷扬扬的雪色笼罩,让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
他是雪山里诞生的生命,对雪山有天然的亲近感。
风雪笼罩他,亦如拥抱他。
怀抱着沉坠的器皿,里面似乎早已冻结成一体,可给人心理上的感觉却是温热的,像是张开双臂,然后环抱住自己。
雪几乎淹没他的膝盖,可那步伐却并不显得艰难,每一步都无比沉稳,在这片纯净的画布上绘出一道笔直的线,又被后来的霜风抚平,如擦去纸上的一条铅痕。
第二天清晨,一个年轻的喇嘛打开寺庙的大门,清扫门前的积雪。
但是没一会儿,他停下动作,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正朝着寺庙的方向走来。
在往日里,也会有当地人或外来的旅游人来到庙里参拜,喇嘛都已经习惯了,但他这一次心里有些奇怪。这里距离山下的县城最少也有三四个小时的脚程,昨夜的大雪几乎要封山,这个人是怎么在这种时候过来的?
人影走近了,喇嘛还看见对方怀里抱着什么,乍一见以为是个裹在布里的孩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圆柱形的东西。
喇嘛多年的修炼让他克制住了心里的好奇,他迎过去,道一声‘扎西德勒’,请对方到庙里取暖。
“扎西德勒。”那人回了一句,声音清丽,面罩下是一张年少雪白的脸。
发音听起来很标准,但实际上喇嘛又发现对方其实不懂几句藏语,因此对他的一些问候毫无反应。
喇嘛庙依山而建,内部空间并不大,前院摆着石桌,廊下挂着寂静相的四臂观音菩萨唐卡。观音的手前两只合十于胸前,抱着一颗如意宝珠,代表能满足所有众生的需求。另外两只手,右手持一串水晶念珠,代表不停地救度众生;左手持一朵莲花,代表清静的心,没有瑕疵。
他站在唐卡前看了许久,很安静。直到另一个大喇嘛点燃了炭火堆,煮了酥油茶,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请他坐下,他才带着一种恍然迷离的神情回过头,用汉语轻轻地道了一声谢。
那个用黑布包裹的东西,他一直带在身上,一刻也不离手,连坐在火堆旁取暖的时候,也要放在腿上。
酥油茶烧得滚烫,杯子拿了一会儿就不得不放在旁边,掌心里微微的发着红。
会些汉语的大喇嘛告诉他除了最左边的两个房间以外,其他空闲的房间可以随意选一间住下,随后便去进行一天的修行。
他静坐在那里,直到喇嘛读完经书,发现他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但碳火没有熄灭,他背上的包也不见了,那个黑色的圆柱布包依旧放在腿上,晚上的时候再回到屋里。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小喇嘛难免不对此感到好奇。他见过许多外来的游客,在庙里来回打量,他还得制止游客偷偷拍照,像对方这样安静的人是极少见的,他感觉对方也是一个修行者。
于是小喇嘛心里的那些情绪也消失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在一个无风无云的下午,又一个外来者敲响了寺庙的门。
来人一身黑,黑的冲锋衣,黑的雪镜,雪镜摘下来后里面还有双墨镜,会说藏语,和小喇嘛沟通几句后,就直直地往里面走。不过还没几步,他要找的人就从走廊里自己出来了,身上还穿着那件深青色的冲锋衣,一道光斜映在他肩上,恍如一件虚薄的僧衣。
他怀里依旧抱着那个黑布的包裹,极静的眼睛看着来人,轻轻地说:“你来了。”语气不悲不喜。
小喇嘛见状,只转身走向走廊尽头,那里传来大喇嘛诵经的声音。
黑瞎子看着自己失联了一周的小徒弟,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一些改变,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得空旷,但又不是和哑巴张那样与世界毫无联系的眼神,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多少像微风拂过的湖面一样,泛起柔软的波澜。
随着他走近,小徒弟原本平视的目光慢慢抬起,最后头也微微抬起来,用仰视的目光看着黑瞎子,这种角度很容易给人一种被仰慕的错觉。
黑瞎子在笑。神经病的笑容不可信,他要杀人时的笑和平时与人聊天的笑没有区别,他在地下也笑,谁也不知道他的笑的含义是要杀人还是要救人。但是面对自己的小徒弟,就算是他有心想保持,脸上的笑也情难自禁地变了弧度,嘴角上扬得没那么夸张,却很真实。
“小没良心的,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和师傅打声招呼,害我一顿好找。”摘了手套的大手落在那柔顺的发顶上,轻轻地揉了揉,话说得像是无奈的纵容。
小奥没有说话,把黑瞎子的手从自己头顶拉下来,黑瞎子的手发凉,几乎和他一个温度,把人引到碳火前取暖,那还煮着一壶酥油茶。
黑瞎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背包随意地甩在一边,眼神透过墨镜看小奥在倒酥油茶。他从吴邪那要来了小奥的行踪,因此知道了些东西,说实话当时真吓了他一跳,如果小奥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他的真实年纪可就太小了,而哑巴张居然也有被人当棋使的时候。
不过一考虑到那个‘奥先生’是个比自己都还多活了不知道几十年的老妖精,似乎也不是很奇怪,或者说当时对方的目的只是哑巴张,自己大概率是个顺带的。
而之前他怎么想的来着?
还真是叫猜中了,小奥应当是个来自雪山的神鬼精怪,生来就是要勾人魂魄的。
要不然外面天寒地冻的,他怎么不急着喝酥油茶暖身,而是伸手把人拉进怀里,低头含住那双寡言微凉的唇,把自己身体里所剩不多的热意都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