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总比上山来得要轻松些，回到来时的农家乐，天将倾黄昏。
农家乐的老板娘炒菜一绝，小奥吃着吃着，若有所思，吴邪还听见他很小声地念念有词：味精、鲜菇粉……
正忙着偷师呢。
在吴山居住着的时候，小奥最常看的电视节目无外乎那么几种，动物世界、探索自然、舌尖上的中国，全都是关于自然和美食的纪录片。
而后者，他看着看着，居然真复刻出来了。虽然吴邪也没吃过正宗的，但小奥做出来的也确实好吃，令人大饱口福。
在这种铺垫下，吴邪心里隐隐的疑惑被轻而易举地掩过。他喝了点农家乐自酿的烧酒，度数比预想中要高一些，只一杯下肚，就有些烧胃的热意。
待到酒足饭饱，二人回到房间里研究那只玉盒。
玉盒被用一种透明的树脂封住，大概是经年以久，几乎变成了一层釉色，这东西对热度的耐性相当高，吴邪的打火机都开始烫手了，它才刚有些融化的迹象。折腾了好一会儿，到最后还是等玉冷却些后，再用刀尖把缝隙里的残余树脂刮下来。
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雪白的绸缎面，小奥小心的把它倒进掌心里，却发现在绸布下方，还有一个有些年头的铁片，上面用红漆写的字，都有点剥落了。
42号。
小奥把它翻过来，露出背面的字。
——安多县邮局。
吴邪愣住，他对这种铁片有一点印象，是几十年前老邮局会用的储物牌。
一开始算那时的代收员私下挣得一点外快，只要给一笔储物费，就能在仓库里寄存东西。后来慢慢的发展成一种小型业务，往里面放东西，邮局会给一个小牌子或者钥匙，取东西时要回去。不过因为也没有多少人有那个闲钱，把东西放在邮局里，也不够安全，这种事物就逐渐消失了。
安多县地处西藏北部，著名的唐古拉山脉南北两侧，是西藏地区的北大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县城，紧挨着未竣工的109国道。
这个铁片是个明晃晃的线索，要引小奥去往那里。
而小奥只是先把铁片放在一边，打开包裹的绸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只看起来像是玉质的东西，仔细一看，很像是人类指骨的形状，但又有着明显不是人为的中空，再加上一些细小的钻孔，更像是某种仿制的小哨。而真正引起吴邪注意的是，这个东西散发着一股较淡的草药味。
这个气味他印象相当深刻，是昨夜里燃烧的篝火，和小奥身上的味道。
“是骨制的。”
小奥捏着翻看两下，把它凑到唇边轻轻一吹，小哨响起一种虫鸣似的清亮哨声，而小孔里发出的细微杂音，更像是多足虫类爬过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如果闭上眼睛来听，就好像身处阴暗的丛林岩洞，黑暗的未知处爬过一只只剧毒的昆虫。
“原来是骨质的。”
吴邪恍然大悟。藏族多会佩戴骆驼骨的珠子配饰，还有密教的腿骨法号什么的，他之前没怎么接触过这种东西，一时辨认不出小哨的材质也实属正常。
“那这小哨和棺木一样，也用药处理过？”
小奥顿了顿，摇头。
“不，是天生的。”
如果把他的指骨抽出来，除了没有玉化外，和这只骨哨其实是一样的，坚硬且有中空，只要稍加处理就是一只小哨。
“……？”
吴邪看着他，表情逐渐变得震惊。
小奥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把小哨攥在手心里，以吴邪的视角，还能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点水光。
“左手大拇指近节指骨，骨骼中空，是我的指骨。”
是他第二对手臂的左手指骨。
吴邪忍不住打断道：“等一下，小奥，你说这是你的指骨？难不成你还要告诉我，你的拇指里面装的是假肢？还有骨骼中空。据我所知，只有鸟类为了飞行减轻体重才会有中空，人类的骨骼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这样的。”
小奥被打断了也不恼，安安静静地等吴邪把他的疑惑发表完，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也说了是正常情况下。”
吴邪睁大眼睛，莫名有种要揭秘巨大疑团的兴奋感。
“我的手掌没有假肢，这只指骨也确实是我的。这不是来自于其他记忆的混淆，而是我这具身体真正的现实记忆。”
小奥平静地缓缓叙说道，极轻易地讲述了一个怪诞离奇的故事。
“关于这件事，在云顶天宫之前，我没有丝毫相关的记忆，更多的是一种血脉中的本能。
我来自那里，也理应回到那里去。是张起灵又一次将我带出来，他认为我不能再进入青铜门了。因为上一次进去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他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那道狰狞的疤，如同白玉上一道醒目的裂纹。吴邪呼吸一窒。
“进入青铜门后，这道伤痕就裂开了。青铜门内的力量在试图撕裂它，继而杀死我。所以我不能再回去了。”
“回去？”吴邪轻声说，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于是愈发地感到难过起来。
“是的。我来自长白山，硬要说的话，是东夏人，原本也该是云顶天宫内万奴王陵墓的一道防御装置。
万奴王借由蚰蜒以维持长生，因此变成了十二只手臂的怪物。我想你应该还有印象。”
吴邪当然还记得那个被胖子炸了的千手观音尸，还想起来海底墓的肥硕女尸。但要是把自己面前纤细漂亮的小奥和他们产生关联……反正吴邪是想不出小奥像千手观音一样挥动十二只手的模样。
“在一部分不属于我的记忆里，我知道了一些关于长生的实验……我们这一支的族群都是长生的副产物，是献给万奴王、稳定他体内蚰蜒的祭品。”
在这个奥敦氏族真正存在的世界，如果他们提早一些时日诞生，又或者当时吴邪和胖子未能阻止万奴王进入青铜门，他大抵要成为万奴王最完美的长生容器，这几乎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他们追求的不只是比普通人长三倍四倍的寿命，而是真正的永恒。”
“我已经称不上是人类，骨骼自然也和人类不同。”
寥寥数语，千年的荒诞被一笔带过。
小奥看着手中的骨哨，目光恍惚，“我原本也是有两双手臂的，在很早的时候就被截断。这只小哨，是我第二双手臂的指骨。”
原先在墓室内的疑惑也被解开，曾经小奥的异常都串联起来，变成一个可怖的现实。吴邪终于理解小奥为什么一开始不希望自己知道这些事，胸腔内的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一阵阵的闷痛。可是他说不出话，一种死寂的悲哀弥漫在空气中，连同情都显得那么虚假无力。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这种堪称可笑的故事，没有人能救他。
吴邪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变得冰凉，几乎麻木。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一开始揭晓谜团的兴奋仿佛被当头泼了一桶混着冰块的冷水，他几乎都想抽自己一耳光，为什么一定要刨根究底。小奥的体质和种种现状都表明他说的都是实话，他也没有必要因为一只小哨就编出这种放在小说里都显得怪诞的故事，而现实往往比小说更加离奇，吴邪没办法不信这血淋淋的真实。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几乎坐立不安的沉默着，那些东西在他脑子里像是被猫挠过的毛线，而小奥却太过平静。
他恨不得让小奥揍自己一顿，或者说刚开始的时候就拒绝回答，而不是因为自己好奇就轻描淡写地揭开疮疤，然后一副早已经不在乎了的表情——
——明明在墓室的那夜，还那么悲伤地快要哭出来。
“小奥……”
吴邪最终嗫嚅着，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很抱歉、我是说……”
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抵住吴邪干涩的唇瓣。
“不用说了，吴邪。”
小仙人轻轻地说：“我知道的，别再说了。”
——不要怜悯我。
——没有人能救我，只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