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群妖离开后的清湖畔，也果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色身影。他衣衫玉白，腰间一抹黄带，五官细腻胜月，美如画中婵娟，叫人男女莫辨。立身之处，烟雾轻笼，明月寒霜，更有一种清芬随风散开……少年淡淡瞟了一眼刚要恢复气力，正逐一站起的群道，对他们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惊恐和防备毫不在意，只缓缓走到方才老道消失处，低头看着那一对破衣，神色温和却又带着轻蔑。须臾，他慢慢抬手，手心发出一道黄色的温柔光华，将破衣笼罩。渐渐地，那衣裳之上竟渐渐汇聚成一个枯瘦身形来……这就是水仙触及魂灵的疗愈之力。老道本该被攫尽灵气灰飞烟灭，但明显第一次使用吞噬的暮魂并未做到绝对吸取，而对方剩下的丝缕残余，则能经他之手重新汇聚。虽然已无神识，也不可言语，但至少成形，茫茫然走进轮回之路，变做庸碌凡夫，还是尚可……少年持续这个动作，直到老道原本的身形几乎都显现出来，方将手放下，明知老道几缕残魂不可能再有疑问，或许自己寂寞，还是淡淡道：“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在意你的性命，也不是因为你有半点价值——只是，你能死，但不能消散殆尽。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说着，脑海中浮现方才花妖攫取老道灵气的过程，不禁微微勾唇。随后回神，又似自言自语般，带着几分无奈继续道：“神君叮嘱了不许用的，她倒好为救个张家道人，什么都忘了。不过，她也倒真是出人意料，比先前所有都快……”片刻，却又似想起什么，神态低沉下来。挥一挥袖，将老道残魂送走，这才转头看向刚站起身的群道。道人们面色惶恐不安，因为不少修行多年、见多识广，却依旧分不出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看他方才救回岑将子，刚松一口气，却又从对方此刻神态里，明显感到来者不善……“你，你要做什么——”群道看着少年缓缓托起一刻绯红光亮的珠子，察觉那是之前抵住斩妖剑的伏魔玉髓，顿觉不妙，试图惊惶逃窜。可少年只是淡淡一笑，带着股俯视众人的冷漠。随后，神情无波地祭出珠子。“见之者，不可留。”
顿时，刺眼红光如火一般熊熊燃烧在道人们之间，传出阵阵哀嚎，此起彼伏。半晌之后，玉髓红光降弱。而哀嚎的道人们，包括毫未参与的现派小道，都已只剩一地尸体。少年对玉髓力量似乎很满意，面上午半分怜悯之色，冷冷收回，将珠子握在手心，倒是沉吟了片刻。“这人族修行者，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九尾狐当初若非遇上神君，只怕也能活到现在。”
随即，低声叹了口气，对群道尸体看也不看，便淡淡转身，消失于晨风之中……另一边，等太华众人到西山时，白狼先得消息，早已遁逃不知何处。大家也并不在意，看着西山妖灵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侍奉自己，嫣魂感到好笑不已。一番安顿后，雪风便回了玄冰崖修养。余下桑云、张恒楚和书生也在布置最舒适的洞府内各自休息，槿家姐妹就在曾专属白狼师尊的温泉里沐浴。嫣魂早听说西山白狼有处四季温热，芬芳扑鼻的泉池，还曾跟白离闲聊时戏言，说要是当初妹妹答应拜白狼为师，说不定自己也能见识见识这天地灵秀。不期如今白狼销声匿迹，这泉池竟然成了自己沐浴的地方。虽则之前无比疲累，又身负伤痕，但泡在池里只觉浑身舒适，不禁来回摸索几圈，然后仰面躺着，长长舒了口气。侧头向妹妹看去，见暮魂一头黑发漂在四周，正闭目养神。她的睫毛不算细密，但修长黝黑，鼻梁小巧却高挺，双唇如桃花盈盈，而哪怕闭眼，也能看出的微挑眼角，则似这如画风景上最生动的一笔，清冷素净中平添一抹魅意。往下，是她修长的脖颈，细腻倾斜的双肩，还有胸骨前两湾浅窝，上面淌着丝丝水意。再往下，浑身似玉，便没在温柔水波里……但嫣魂知晓，妹妹先前被斩妖剑穿身的胸口，已经没有半点痕迹。她想着，又低头看向自己肩膀丝丝缕缕的伤痕，不禁有些无奈。片刻，似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对暮魂道：“妹妹你说，青蛇逃出雷峰塔后，去了哪里？”
暮魂闻言，睁开眼睛，仿佛微微思量后，回答：“我听人说，青蛇当日吞掉白蛇躯体，有可能是想以自己为容器，让白蛇不至消散天地间。”
嫣魂一怔，难以置信。“所以我猜，她应该急切想找个强大的第三者，将她和白蛇分离出来。”
嫣魂越发愕然：“你是说，白蛇就能活过来？”
暮魂摇头：“自然不能。不过她若灵力一直不散，青蛇再千年苦修养护，或许能再次成形。”
白蛇本来修为就不低，死后可入轮回。青蛇所图，在于她姐姐若能灵气不散，靠自己养护能够重生为蛇。她还想生生世世，都与她做姐妹……想明白后，嫣魂不禁为青蛇的苦心孤诣有几分感动，喃喃道：“她和她姐姐为了一个许生横遭不测，也是可怜……”白蛇才不可怜，她只是愚蠢。有青蛇这样的姊妹，是她毕生之幸，却从来不晓珍惜。暮魂暗想，并未表示什么，只淡淡一笑。“那你说，青蛇会去找谁为她们分离？”
“不知。”
嫣魂想了想，又道：“你之前去过峨眉，跟她们认识，你说青蛇会不会来找你？”
大抵因她能够吸纳灵气，便认为她也能为旁人分离。暮魂闻言失笑，摇了摇头：“这种违逆天地轮回秩序的做法，要么需要借助神物，要么或许就是尤其强大的力量。”
“你也不行么？”
“远远不够。”
嫣魂蹙眉：“那，谁才可以？”
我的师尊杨戬——很可能是杨戬——暮魂暗想，他一定可以。又或者，灵姬也一定可以。她顿了顿，回答：“听闻白蛇曾同峨眉山得道的猿猴结交，或许便是找他吧。”
嫣魂知道那得道的猿猴，据说是五百年前拜了不知何方大神通为师，习得七十二般变化，不老不死不灭，后来在峨眉安心修行，如今已得正道……顿时觉得有理，一面告诉妹妹，她希望猿猴能帮青、白分离出来，叫两姐妹从此安稳修行。暮魂不答，抬手轻轻拨动水面，纤长细润的五指如同玉雕。默然半晌，方抬眸看向姐姐，缓缓道：“我方才闭目时，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暮魂道：“当初二郎神君杨戬，便是玉虚门徒，更是玉虚门第二代掌教。所以后世三清，也算他的门派。”
嫣魂想了想，点头。“为何三清会追杀桃花后裔，逼迫灵姬现身，杨戬那晚却阻断临凡通道。”
嫣魂诧异：“那斩破风口的三尖刀光，真是二郎神君的？”
暮魂点头：“我想雪风和姥姥，也对此心知肚明。”
嫣魂凝眉，思量片刻，道：“那晚玉盘碎裂时姥姥说，玉盘本是灵姬的镇纸，正是当初杨戬送给她的礼物，特意从北海归墟下寻来的十万年寒玉制成。可见两千多年前，他们师兄妹情谊颇深。”
灵姬是妖。以玉虚一脉对妖之鄙夷，通通视为孽畜，就算她被玉鼎真人收为门徒，恐怕也不会在玉虚之众里得到尊重。但看起来，至少杨戬是真心对待她的。不过，轩辕坟另外三妖，却又都是杨戬所杀，丝毫没有因为师妹的存在，而半分心慈手软。要么灵姬早就跟三个曾经姐妹彻底断绝关系，要么，就是杨戬这份真心，远不足以为此放过三妖……暮魂忽然想，当初灵姬真是孤独。那种身处高处，却无比的孤独。因为她虽有玉虚门徒之名，在教内不得真心，从前姊妹也分道扬镳，甚至可能还是敌对……她摇了摇头，看向姐姐道：“二郎神君如今和自己门派的自相矛盾，倒不是最重要的。”
这里的自相矛盾，包括对于灵姬临凡之事，自然也包括三清灭妖，杨戬却在灵台境中传授自己化形之术，指点自己修炼灵气吸纳。但她答应师尊不对任何人言，所以也并未细讲，好在姐姐嫣魂一样无心探究，只道：“那你指的是？”
暮魂回答：“是玉虚为何会对当初自己门下的妖，追踪两千多年。”
从玉虚到三清，虽然名字更迭，分了隐派现派，但其对妖的狠绝手段从无更换。而根据雪风昨夜所讲，他们为了逼迫灵姬现身，追杀桃花后裔两千多年……嫣魂听罢，也陷入沉思。片刻，便闻妹妹又道：“若能知晓当初封神之战后灵姬的去处，想必一切便都可以解释了。”
按理说玉虚门下，战死或生还的，几乎都被大大小小地封了神。如二郎真君杨戬、莲花童子哪吒这般，便是所谓肉身成圣，最为荣耀；而似黄飞虎、土行孙这般丢了性命的，也被封为一方正神。灵姬是玉鼎真人之徒，但又是一只被瞧不上的妖灵——截教教门徒中，大量妖灵身死，但能封神的毕竟少数。更何况据白蛇所讲，她五百年前还曾打上龙虎山，把张家道人几乎杀光……所以是否也被封神，究竟去了何处，实难揣测。然可以确信的是，她必定不在尘世。所以才留下画像作为通道，在徒弟迫不得已时，降临凡间……嫣魂以为然，随后道：“可雪风和姥姥都不会开口，我们要如何知道？”
暮魂沉吟，须臾抬眸一笑，漆黑深邃的眸子熠熠生辉：“他们不说，有他们的理由，但我可以自己找。”
就如同当初那画像中女子的身份，桑云和雪风从来讳莫如深，但她还是找到白蛇，问了出来。只不过这次更加久远也更加隐秘，寻找的地方也自然更加困难。嫣魂不由靠近妹妹：“去哪里找？”
“便在太华山中。”
嫣魂愕然：“山中？”
“对。”
暮魂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