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动的白雾彻底消弭，女子才缓缓放下手来，神情中带着餍足的慵懒她对老道唯剩的破烂衣衫看也不看，只上前几步，将斩妖剑拿起，依旧似对剑锋的血迹，尚有几分兴致。片刻，调动意念。那混沌神物竟随之相通，身形缩小一半，化作与她先前银剑相似模样。暮魂这才满意收回。随后，察觉背后的目光，有惊恐，有敬畏，有夹杂着敬畏的惶恐和温柔，也带着浓郁疑惑。女子岑寂片刻，方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脸上已是寻常见的素净清和。仿佛顷刻之间让三清老道凭空消散的狠绝花妖，只是一道幻象。她望向嫣魂，在短暂目光交汇后，淡淡一笑。因为她从姐姐的双眸里，看到的依然是往昔的信赖和关切，并无丝毫变化。她知道姐姐一直是全心信任自己的。而这既是她一路的安心，也是她一路的牵绊。接着，又再次看向雪风、姥姥，还有古松下的小天师，和湖边最远处静静凝望的书生。前两者是妖，自然并不在意老道如何消散，只惊讶于她吞噬灵气的能力。不过张恒楚毕竟是道家子弟，龙虎山又向来连降妖都以禁、驭两术为主，不似三清门天雷击杀。老道虽然可恨，然看着对方就此灰飞烟灭，也难免感到物伤其类，又感惊惶不安……可他又知，方才自己命悬一线，若非暮魂使用吸纳之力，自己早死于斩妖剑下，便于惶惶不安里，又有几分感激的矛盾，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暮魂察觉，随后看向书生。他们相距最远，凌晨的熹微日光中，书生文雅而俊美的眼眉，依旧清晰可见。他明明见得最少，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怪。他只用当初同游太华时那般岑寂又温和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女子，一如那夜凝视着姑射山神的画卷。“神女如云不可招，疏篁影里几声箫。腐草化萤星如水，余霞散尽思迢迢……”暮魂触及，便不由微微一怔。脑海中莫名再响起凡尘孔夫子的那句话：“思之，何远之有……”当初书生解释自己为何不怕妖时曾说，只有一情不够，才会为他情所夺。就像许生对白蛇并没有多么深爱，所以才会因妖的身份而恐惧，而退避……思之，何远之有……真心思念的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南海北山长水阔，也不能阻断前往；真心喜欢的人，一眼入目便一目入心，是人是妖是冷是暖，亦无法退却半步。或许，那都是真的。原来尘世男女之情，若真在心之深处，会同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一样不会轻易转移，一样叫人安心……暮魂默然，随后不知何谓地浅浅一笑，拂袖起身，落在那群依旧瑟瑟发抖的三清道人身前。群道在她淡淡的目光，再次不禁试图后退，满面的惶恐和扭曲。“你们助纣为虐，杀我族类不少，我若一样杀了你们理所应当。”
女子修长的身形和如雪的白衣美丽似画，眉宇之间神情无波，俯视着一众以为必死无疑，而不住颤抖的道士，继续道：“但我可放你们一条生路，不过要废掉你等修为。”
众道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诚惶诚恐，纷纷开口求留性命。暮魂微微勾唇，抬手旋风陡至，仿佛晨雾般包围着群道。不久之后，等雾气消散时，众人只觉疲累不堪，瘫倒在地。知晓自身修为尽数被夺，但还在保住了性命，不少感恩戴德。无人察觉花妖眼中轻蔑越甚，勾唇一声冷笑，再不理会群道。这时已近晨曦。东方一抹浅白光华升起，将碎月映照得越发寡淡。两人四妖回想几经生死，太华四野无数妖灵消散与雷击、法刃下，其实也不过才一宿时间，便不由抬眸看向远方，眼中都有几分感慨。雪风回神，这才想起伏魔玉髓还在地上，预备找寻时，却发觉无处可觅，不由看向张恒楚，脸上满是疑惑。桑云和嫣魂之前被道士围着，暮魂全程被看在眼中，且她会被玉髓灼伤，不可能拿走，那就只剩张恒楚——可他一直在枯松下，跟本站立不稳，何时藏匿玉髓的？他迟疑着，又将四周找了一遍，依旧不见半点痕迹，不由蹙眉，似想起什么。难道，方才的水仙花香和叹息……他默然无言，不期却对上师妹桑云的目光，对方明显也有一样疑惑，必定之前也闻到了香气……暮魂并未注意，只看了看天色，上前扶起小天师：“你怎么样？”
张恒楚在手臂触及的刹那轻轻一颤，随后恢复过来，回答：“没事。”
可他肩头流血还未止，双膝也都是破口。暮魂看着他，直到对方被迫与自己四目相对，方顿了顿，道：“你怪我灭杀老道么。”
她语气淡淡，然张恒楚知晓，以暮魂的性子若非真正在意，是绝不会问出口来的。一时间，心中涌出些许莫名情愫。先前复杂心绪一扫而光，眼神也不禁柔和了几分，思量片刻，低声道：“你若非迫不得已，也不至如此的，自然不怪你。”
暮魂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她自然不是非得如此。毕竟身为妖灵，目睹同族消散，且姐姐消散天地又一直是她不能言说的心结，自然更知晓如此灭杀，有多么残忍。不过方才心中莫名的恨意和怒意实在太浓，仅仅杀人已无法满足，所以将老道全部吞噬。回想起来，那刹那仿佛有片刻模糊，情绪也非自己寻常所有。不过她并不觉得反感，只从理智上思量，应当弄清楚。张恒楚低头，见对方手中的斩妖剑，一时被那美丽银白的精光晃眼，不由微微蹙眉。他也知道，斩妖剑是当初杨戬尊师玉鼎真人的镇府之宝，乃天地混沌初开时精气凝结为金所成，斩妖除魔无往不利。而越是这般混沌神物，对持有者越是简单有利。因为它不需，也不是口诀、咒语能够驾驭的，但凡祭出，也非超常之力无法阻断，这就是之前暮魂只能选择用身体保护姐姐和书生的原因。也就是说一旦持有，即很难被转移，并不挑主。所以当初杨戬能用，诛仙阵中也曾被阐教门人拿着便向截教通天教主砍去，从玉虚传到三清，代代下来，最后那老道也能用。如今到暮魂手里，照样能用。就跟当初封神之战里，土行孙投了他师父惧留孙的捆仙绳，吓得他师父慌忙逃窜一样，混沌神物从来无主。不过谁占先机，谁先持有，谁便是主人罢了……思及此处，他不禁暗自一怔。如此神物尚且无主，人妖共用，那伏魔玉髓却为何偏偏，只灼暮魂？对，是只灼伤她。之前拟计降服雪风时，暮魂就说过，雪风手中的玉髓，任何妖灵触碰都只觉质地温润，清清凉凉，偏只要她触及，就似烈焰岩浆一般，要蚀骨灼心。当初暮魂提起时，一面心有余悸，一面也大为不解。因为按理说，就算认为是道家之物危害妖灵，可雪风明明能够驾驭，连她姐姐道行，都可肆意把玩，唯独会灼伤她，就好似此物有灵，唯独仇恨自己一样……张恒楚这时才也想起玉髓掉落，立即朝方才丢失的地方寻找，却毫无踪迹。“怎么。”
暮魂察觉对方不安，遂道。张恒楚回答：“玉髓不见了。”
那是龙虎山之物，必定要带回去的。暮魂也顺着看去，随后，淡淡转向雪风。那神情分明确信，是你拿了吧……后者在女子目光凝视下兀自一顿，随后无奈开口：“我是打算收回，但还未动手，它已消失了。”
见女子依旧似信非信，桑云便道：“师兄说得没错，它的确消失了。”
暮魂闻言，这才也觉奇怪，思量片刻，再次看向雪风，道：“我方才隐约间闻到一股外来香气……”雪风未答，身旁张恒楚已道：“是水仙的香气么？”
暮魂回头，略有诧异：“你也闻到了？”
“不止方才，”张恒楚道，“我在回山的路上也闻到了。”
“回山的路上？”
暮魂微微诧异，随后道，“你先前说，你之所以回来，不止因为担心，难道……”张恒楚点头，这下，众人都更惊异了些。原来他一路回山，本不安心。然之前已有悖师命，于是不敢多余耽误，只想着带回玉髓，接受师门惩罚后，再回太华去。可随着前行，却越来越觉得心中牵挂。一日独坐路旁沉思不决，却忽然闻到一股浓郁花香。他师父张若虚常在院中种植花草，所以张恒楚也能大致分辨不少。而这种花香，又恰好是他记忆最深的一种。因为当初师父随口提起时曾说，此花姿容照水、香气扑鼻，却来得怪诞，仿佛近百年突然降临凡尘。对此，有人认为近来是域外传入的品种，还有人说，是因为此花本来无香，所以一直被忽略，不知为何近来忽然有了浓郁清芬，才引起世人注意。还说，尘世文人唤它玉宵，百姓因为其临时自照的姿态，缥缈如仙，所以叫水仙。可他当时身处层层磐石山间，无水无荫，怎会闻到水仙香气？正诧异，路边却不知何时站了个容貌极美的白衣少年。他衣衫玉白，腰间一抹黄带，五官细腻胜月，美如画中婵娟，叫人男女莫辨。立身之处，烟雾轻笼，明月寒霜，更有一种清芬随风散开。少年就这样含笑看着他，而张恒楚也居然丝毫分不清对方到底是何身份，是妖，是人，是神，还是其他……“她需要你。”
少年说。声音轻柔似水，温和如风。张恒楚一怔，耳边再次响起那温和的声音。“她需要你。”
少年说，“带着你的玉髓去吧。”
他试图细问，可少年已在风中消散，仿佛从未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