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
暮魂笑着点头,一面道:“你们凡人形容美人儿,会怎么说?”
书生一顿,想了想,回答:“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是《洛神赋》,写洛神飘逸之态,尘俗绝无。暮魂一笑:“惊鸿之姿,游龙之态,履水若平地,荣华胜秋菊。凡人哪行?但妖可以。”
她说着,潇洒挥袖,拨开一簇竹林踏入,竟有偏幽寂小湖映入眼帘。四野松竹环绕,湖面漂浮着淡淡白雾,随人声至,惊飞几点鸿凫。书生正诧异不已时,见身旁女子轻轻一垫脚,便似风吹柳絮般飘起,盈盈落在了如镜的湖心。风过衣衫,翩翩飞荡,仿佛一只白鸾,又似雪梅盛放。女子落下,拂袖回身,向岸上早已看呆的书生笑道:“我修行五十年时,便可履水若平地。晨雾夜霜,皆作依仗。”
她话音落,抬袖舞起,似凡尘乐坊般,清冷又慵懒的语音徐徐道来:“且乐山水间,俗事不相关。朝乘白云去,暮宿清溪边——还有什么?”
看呆的书生闻言,这才回神:“什,什么……”“形容美人儿,还有什么句子?”
“唔……”书生顿了顿,道,“风作衣裳玉作身,眼如秋水鬓如云。”
这是时人形容美人儿仪态、风姿出众的诗句。“风作衣裳,”女子道,“花蝶妹妹倒时常以彩霞做衣。风嘛——”她忽然一笑,轻盈起身回身旋转,纤长玉指缕过平空,竟将那风似流水一般,拉住半透明的几片分割轮廓来。清风如水,顺着她指间流淌。随着女子转动、抬手的动作,清风凝聚成线、成片,似布匹一般垂下,再似作画一般卷曲、勾勒,慢慢成形,慢慢显色,化作一件月华般轻盈绚烂的纱衣来……女子再次一个回转,将纱衣轻披,似与清风化为一体。她白皙雪肌在风裳映衬下,如玉一般清透美丽,双眸似清秋之水,鬓发胜天际梨云……她含笑道:“风作衣裳,凡人可能如此?”
书生呆呆如在梦中,只愣愣回答:“不能……”女子随意伸手,凭空折过岸边一朵绯红石榴花。一个轻轻响指,花色入衣,浑身从白衣胜雪,化如桃夭灼灼。“凡人制衣多多工序,山间百花却任我采撷,四时无断。”
女子说着,又淡淡抬手,采得一朵紫色凤仙花,再次轻轻一打,桃之夭夭化作长身紫裙,灿烂宛若霞光。“清风可为裳,百花可染衣。寒玉能做骨,墨云散成发。”
她再次凭空采过一朵花灵,却是木槿,眨眼之间,紫衣又回复素白,泠泠如尘外之仙。“不过我和姐姐是木槿,自然更喜欢木槿。姥姥是桑木,便常着绿衣。”
女子浅笑吟吟,水汽凝聚在她指尖,化作一滴露珠。顺势那么轻轻一弹,便刹那似雨似霰,似流雪似月华,翩然飘洒,将镜湖、深林、花木和两人一起,笼罩其中。“这就是妖,是我。”
声音清如冷泉,缥缈虚空。书生隔着纷纷扬扬似雪似雾的飘飞,凝视着白衣女子,久久不曾眨眼。庄子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驭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这一刻他相信那传说的姑射山神必定存在,因为,就在他的眼前。只她并非是神,而是山间美得无法形容的木槿花妖……她是如此自由自在,如此不染尘埃。如此妖灵,又怎会如传言般羡慕人类,又怎会向往凡人的六欲七情?许久许久,书生终于回神,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对方让他见证做妖的好处,除了不忿那些无知者轻视妖灵的胡说,更是让他感受到她的心境。她对为妖的自惬自足,让自己明白,她永远不会向往凡人,和凡人情愫。人和妖那些距离,在她这里,永不可逾越。他若喜欢,只能喜欢姐姐,勿要对她心存半点希望……她是无情的。但说她无情罢,最冷漠的话又不愿直言出口,只得以这种方式叫对方明白,仿佛依旧顾及着他的感受……若张恒楚在此,便很清楚她之所以如此,不过因为她无情缘,而这数月相处,加上姐姐嫣魂的关系,书生已在她的亲缘之中,因而,她虽无情却依旧要顾及对方。可书生并不知晓这些。心中便有一股复杂而矛盾的情愫,分不清是仰望、失落,还是迟疑或难过。最终化作一个浅浅的温柔笑容,抬手接住一朵飘飞的雪霰,似忽然想起初遇那日的大雨,还有雨后开门的一抹冷寂容颜,兀自摇了摇头……那女子宛若白鸾飞花,在漫天碎玉飘舞里,轻轻拂袖间渡水而回,泠泠落在书生近旁。清淡如雪的眉宇下,一双寒泉般澄净又深邃的眸子。暮魂的冷,一眼可见,然那冷里却又有流水一般的幽寂温存,叫人察觉她冷,却又不觉拒人千里。这或许就是雪风多年执着的缘由吧,哪怕明知那其中温存不过来自亲缘,来自她没有情缘后,比其他妖灵更浓重的亲缘——可依旧,叫人难以割舍……雪霰渐渐消散,她的脸便更加清晰起来。眸子里映出书生的模样,明显早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目的达成,微微勾起唇角。花妖和书生并立,看向远方光华流动的落日。那彩霞中几点轻盈飞舞,不是化作女子身形,大抵便是收集晚霞做衣的花蝶们。“韩公子,我姐姐是天地间最好的女子。”
暮魂缓缓道,书生闻言回头时,就见她清冷的侧脸,眸中带着无限温情。他顿了顿,道:“嫣魂姑娘,是很好。”
眼神复杂,有迟疑,有愧疚,有无奈,有失落,种种缠结,可惜女子并未瞧来。“你知道么,”暮魂这才侧头,淡淡一笑,“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姐姐她就跟我很不同。”
书生知她们性格天差地别,但想对方要说的必然不止于此,于是道:“你指的不同是……”暮魂又淡淡笑了笑,继续道:“我姐姐她,学什么都比我慢。那时候她什么都不会,修炼不行,法力低微。但她,却只知道一心对我好。有一次我闲步下太华,无意间放走了西山青竹妖的猎物。”
“猎物?”
“也就是她抓来采阳补阴的凡人,就打晕了放在她的竹林里,据说是个百年难寻的好资质,恰好被我无心撞见。”
那时候西山妖灵,好像还没有吸人精魂的举动。最多的都是女妖抓凡间男人,来采阳补阴,助益修行。大抵邪路无止境,后来便发展成为直接吸人精魂了。暮魂继续道:“那人也是个书生,说起来,还与你还有几分相似。”
书生微微一怔,仿佛思量她所形容的画面。一个如他一般的书生,被竹妖化身的女子迷惑抓走,扔在竹林里等待着被女妖采阳。本来注定无望的宿命,林子里却忽然走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一面好奇,一面又出于善良的天性,救醒他带出竹林……“青竹发现后怒不可遏,将我用竹枝捆住鞭打辱骂。”
女子只淡淡说着,书生却不由蹙了蹙眉。“就在这时,姐姐赶到。她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她也根本承受不住,可她却抱着我死死地护住,任由青竹的鞭子打在身上,打出一身精血,也染湿了我的衣裳。可她一面被打,还一面试图安慰我,嘴里说着,妹妹不要怕,姥姥很快就来救我们……”暮魂在回忆里,眼中有泪光闪烁,一字一句给这段往事做了总结:“我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今生今世,一定好好保护她,照顾她。不管她想要什么,我都竭尽全力。”
书生再次微微一怔,凝望着女子的面容,陷入久久沉默中。或许不曾想到槿家姐妹身为妖灵,却有这样深刻的亲情;又或许,他知道女子口中的想要什么,指的就是自己……所以,那种复杂的情绪重新萦绕心中,让他急迫地想要转移话题,只觉心中闪过什么念头,便抬眸道:“那,那个青竹妖后来怎么样了?”
既然很小时候的事,如今暮魂早已长大,也明显很强大,以她的性子,以她对姐姐的在意,绝不可能就此忘记的。暮魂闻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看向远方:“她和几个竹林姐妹,都被龙虎山天师收了,只怕从此永无出世之日。”
书生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跟你有关吗?”
暮魂回头,饶有趣味地淡淡一笑,仿佛这件事很少有人问起,但书生却问了。“我并不以此法为荣,但确实与我有关。是我先化作竹妖,袭击了路过长安城的龙虎山天师。”
她双眸有淡淡光彩,明显对这件事还有愉悦,又有几分顾忌,忧心对方品评,毕竟书生,从来是最德行中正的一群人。“然后假装一击不成逃避追杀,一路领着张家天师,到西山竹林里。”
那些可不是一般人,是日日与妖打交道的天师,要蒙骗他们,可不容易。但两年前,暮魂的化形术虽不及如今,也已然能由内到外形神皆备,惟妙惟肖难分真假,所以才能让天师们都相信,那袭击自己的是竹妖。原来这才是一切事情的开始,龙虎山和附近山野,尤其西山妖灵的交锋,原来都因为一个五百年花妖,要为幼年之事向一群七百多年的竹妖寻仇。而要做得不留痕迹干干净净,又不会在两山群妖间再多挑事端,借用天师的手,则是最上选择……书生虽不知这其中许多细节,还是觉得心中莫名凛然。原来山间妖灵,不必红尘凡人来得简单,依旧有许多诡谲算计,才能达成所愿。思量片刻,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向对方道:“就是你之前,救张恒楚的原因?”
如今已知她们是妖,那天师张恒楚之前说的话便都是真。而他那时被暮魂带回湖畔宅院时,所谓的“竹子扎晕”必定就是报复张家天师的竹妖所为,而暮魂身为妖灵,却救了与妖为敌的天师……当时张恒楚的神情,就是万分不解的。想必他绝不会猜到,自己会遭竹妖报复,其实跟眼前女子有莫大关系。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救了他,却又完全不讲缘由……暮魂闻言默然片刻,对书生竟聪慧如斯,似乎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欣赏,最后淡淡一笑,点了点头:“那青竹是碧竹君最亲近的师姐,若非因我所为,他不会遭对方埋伏,下如此毒手。不过这些事,还希望韩公子不要告诉旁人,尤其是姐姐。”
“我明白。”
书生不知天师知晓前因后果该如何作想,但就他自己而言,只觉眼前女子美丽耀眼,却又似乎更遥远了许多。暮魂又想了想,补充道:“今天的事,都希望韩公子守口如瓶。”
也就是他们的约定,和西山旧事,都不要对旁人提及。妖灵之事,变幻莫测,非凡人可触及;尤其她这般出尘绝世又聪慧强大的妖灵,一举一动,更不是自己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呆书生,可以参与其中的……而若非因为嫣魂,他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桥头的白衣女子,更没有这样与她静静说话的机会。“嗯。”
书生终是点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