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举起玉瓶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会儿,似乎在观察是否弄出裂缝,好还给张恒楚。片刻,一手牵着姐姐,一面向张恒楚道:“小天师,你这次送我回太华,错过师门捉妖大举,只怕回去不好交代。”
他为了救一只妖枉顾大计,回山必定受罚。但见暮魂受伤时,张恒楚却只觉什么都顾不得了,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今日回去,也是做好受罚准备的,不想暮魂也想到这点,竟能表示些许忧心……“没事。”
天师回神,淡淡一笑道,“我会处理好的。”
不管是关禁闭还是受体罚,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暮魂见他的模样,莫名顿了顿,微微沉吟后,道:“我是说,不如你等雪风出来,拿到他手中的伏魔玉髓,也好回去跟你师父和师叔交代。”
张恒楚还未回答,身边的嫣魂却是讶然阻止,拉住了妹妹:“你不是最怕那珠子么,怎么可以给龙虎山?到时候他们用它降妖怎么办……”暮魂看向张恒楚道:“玉髓本就是龙虎山所有,物归原主也是应该的。”
下山前师父张青虚说过,伏魔玉髓虽是降妖圣物,不过或许落入修为高深的妖手中,如雪风一般,也可收为己用。但效力只不过十分之二三罢了,毕竟具体法门还是在道家手中,所以应对也比较容易,简单传授便可。而雪风也知晓这点,所以玄冰崖对战时,他并未祭出玉髓。但即便还在雪风手中时,已足够叫暮魂束手无策,若为龙虎山天师所有,一旦对阵起来,只怕整个太华都毫无胜算……暮魂必定知道的,因为她姐姐都已想到这一点。她是如此冷静又理智的性子,却依旧枉顾之后的风险,为了他回去好有个交代,而愿意把妖灵忌讳的东西,还到天师手中。张恒楚不由一愣,一双辰星般的黑眸看着女子素净清冷,无悲无喜的面容,陷入久久沉默中。只有一旁嫣魂仍在试图劝阻妹妹:“可是……”月夜初至,满目光华。暮魂淡淡一笑,示意姐姐不必再劝,随后抬头望向玄冰崖的方向。那山上似乎因为雪风多日不在,冰中积蓄的月光越发沉厚,整片覆冰如玉砌一般,华美无比。暮魂抬手,缓缓解开瓶口的封印,声音如山间寒流,清冷而澄澈:“雪风,你出来吧。”
片刻,那打开瓶口处,一道森寒的白光泻落在地,化作执扇的白衣男子。眉宇俊美无暇,气韵不然尘埃,依旧是丹青也难画成的谪仙模样。可他似乎有些虚弱和不快,尤其沉默,站在湖边并不转身,也不看向几人,只静静凝视着东天月华,侧影如玉。槿家姐妹记得他这副模样,自三百年前在太华相遇,他便这样似凝视着天空,又似陷入回忆般。片刻,就在嫣魂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书生妖毒时,便听那仙君般的男子幽幽道:“暮魂。”
他微微回头,露出玉雕般精致的鼻梁和眼睛,神情似乎带着些许无奈。暮魂站到他身边,也望着玄冰崖的积雪和月华,道:“一报还一报,就算我们扯平罢。”
“扯平?”
“是。不过书生的妖毒,还得靠你来解。还有龙虎山的玉髓,也得还给小天师。”
雪风失笑,转头看向女子:“师尊呢。”
暮魂正预回答,身后嫣魂已冷冷道:“他没事,只不过损耗了几百年法力,正在西山洞穴修养。”
雪风似乎松了口气,闭上眼似沐浴月华般,神情淡淡:“书生的毒可以解,但玉髓我不会交出来。”
“为什么。”
“交出玉髓,让龙虎山对付师尊么?”
嫣魂考量的是对付自己姐妹和太华妖灵,他却依旧只管他的白狼师尊。暮魂看着他美玉无暇的侧脸,默然片刻,道:“雪风,我不明白。”
男子并未睁眼,淡淡道:“不明白什么。”
“你为何如此不离不弃,侍奉白狼。”
“他是我师尊,自然应当如此。”
女子蓦然轻笑,站起身来,神情竟少见的有几分怒容:“他是你师尊?论德行论修为,他何处配做你师尊?”
夜风吹拂,字句掷地有声。雪风缓缓睁开双眸,抬眼看向对方:“那你以为,谁配?你们太华山妖灵?”
他语气中有挑衅,暮魂却半分不以为然,微微沉默后,一笑道:“轩辕坟大妖的爱徒,沦落到侍奉白狼这等鬼祟小妖,不知她若还在,该当作何感想。”
此言一出,雪风愕然愣住。连同身后的嫣魂同张恒楚,也刹那愕然原地。轩辕坟大妖的爱徒?雪风倏然起身,面对面直视着暮魂,俊美无暇的眉眼凝蹙着:“你,你怎么知道……”暮魂不答。他便似想起什么般,神情陷入思索,又带着些许轻蔑与愤怒,冷冷一笑道:“想不到桑云连这些都告诉你,看来我们当初的约定,她早不当回事了。”
桑云是桑树精的名讳,只因太华妖灵都惯了唤她“姥姥”,所以知晓的极少,但槿家姐妹是知道的。身后嫣魂闻言再次一惊,姥姥和雪风,竟还有过约定?暮魂依旧神情平和无悲无喜,静静听对方说完,方缓缓道:“不是姥姥告诉我的。”
雪风轻笑:“你撒谎。除了她,无人知晓此事。”
“我没有撒谎。”
雪风却是冷笑,笑容比方才还要轻蔑和愤怒,随后不及对方解释,便从袖中取出一物抛来:“你不是要玉髓吗?我给你。”
暮魂接在手中,只觉那珠子将整个手心烫得生疼,不由微微蹙眉:“雪风,我——”“你既连轩辕坟旧事都知晓,怎会不知如何解我的雪毒?”
“雪风——”白衣男子轻笑,于她的呼喊听若惘闻,顷刻之间,便化光而去……“雪风——”暮魂试图追赶,却被玉髓烫得手心冒烟,不由痛呼一声,好在被张恒楚上前扶助,又一把接过玉髓。那珠子一旦触及人手,光华和热度都瞬间消失不见,仿佛只为灼伤她而存在的一般,叫暮魂愕然不已。张恒楚都不及细看,便忙将它收尽布囊中,生怕再妨碍对方。一面拿起暮魂的手关切道:“你没事吧?”
她白皙如玉的手心已经烧伤一大块皮肉,徐徐冒着青烟。但暮魂却只淡淡摇头,抬眸时正对上少年天师关怀的双眼,不由微微顿了顿,方道:“我没事。”
说着,便收回手来。留张恒楚悻悻原地,神情也有几分踟蹰。暮魂将受伤的右手背负在身后,转眼见被不知何时挤到一旁的姐姐,这时竟莫名笑吟吟看着自己和张恒楚,神情似乎意有所指,脸色便更不自然了些。“小天师,”果然,便听嫣魂靠上前道,“听说,你救我妹妹好几回了?”
张恒楚一愣,莫名支吾:“我……哪有的事,都是你妹妹多次搭救我。”
“哦?”
嫣魂不依不饶,指着不远处笑道,“那我怎么听花蝶精灵说,瞧见我妹妹逐渐复原时,你们一起歇在这柳树下?”
“我……”“难道不是你送她回来的?就像昨儿把她送回太华一样。”
她指的应该就是收服雪风那晚,暮魂精力耗尽化为槿花,被张恒楚小心翼翼捧着刚到湖边,又渐渐开始显现人形,便就此歇在柳树下……在嫣魂如火一般的灼灼目光注视下,天师一向冷峻的脸颊倏然有几分微红。旁白暮魂瞧着,一眼便看出这是姐姐素来的“良缘美眷”之夙愿又在无端作祟,叫张恒楚堂堂龙虎山天师传入,都陷入这般尴尬境地。便无奈摇摇头,一把拉住姐姐:“好啦,时辰不早,他该回龙虎山了。”
嫣魂无奈,只得作罢。张恒楚是该走了,却又不知为何有几分不愿动身,然再又不知该说什么,便迟疑着看向那无悲无喜的面容。或者,再问一问她的手么……暮魂似乎察觉,也看了看他,随后一笑道:“你有话想问?”
张恒楚回神,微微思量,顺势开口:“你刚才说,雪风的师尊……”暮魂看到一旁姐姐仿佛也有同样疑问,默然片刻,还是做了回答:“你们那日在大殿说,伏魔玉髓遗失两百多年了,是吧。”
“是。”
“但只怕不是实话。”
张恒楚不解:“什么意思?”
那时张家说两百多,但暮魂自认识雪风起,便知他有玉髓在。龙虎山降妖圣物遗失,缩短时间挽回颜面,也是应该的,是故她之前从未打算质疑。暮魂踱开两步,回头来:“五百年前有一只大妖打上龙虎山,几乎灭了张家天师满门,龙虎山降妖宝物也遗失无数——大抵这伏魔玉髓便是其中之一。否则,你以为雪风如何拿到。”
张恒楚愕然:“你是说,伏魔玉髓五百年前就被妖灵所有?”
“没错。”
“雪风就是那只大妖?”
“自然不是。”
她淡淡一笑,“当初龙虎山虽人数不及如今,天师却一个赛一个地厉害,雪风那时也才五百年道行,哪有灭门的本事。”
“那,”张恒楚思量片刻道,“雪风和那只大妖有关系?”
暮魂点头,看了看雪风离开的方向,缓缓叹了口气:“那只大妖,便是他原本的师尊,也是,我们姥姥的师尊。”
原来雪风和桑婆,竟同出师门!张恒楚和嫣魂闻言,都愕然不已。正预再问时,已听暮魂再次淡淡一笑,道:“这些事我也是偶然得知了其中些许,雪风和姥姥都讳莫如深,所以如今依旧不便多言。”
从雪风方才听闻轩辕坟大妖后的举止神态,其避讳程度明显远甚于“讳莫如深”。从前暮魂偶然碰过玉髓,便被灼伤过。从此雪风极其注意,绝不让她实际靠近半分。今日却明知她会遭灼伤,竟也丢过玉髓愤而离开,与平素截然不同,可见气得狠了。“总之,”暮魂看向张恒楚,脸上依旧有淡淡笑容,“遗失五百年的法器如今物归原主,也算各得其所。早些回去吧,你师父必定开始为你担心了。”
她语气少见地温柔,叫张恒楚不禁心中一软,含笑便点了点头。就此告别离开,走开不远时,回头便见嫣魂靠近妹妹,隐约听她在问书生妖毒之事。“我去找他。”
那清冷女子淡淡道,语气无奈,却又不容置疑。“可如今西山一带都视我们为仇敌,你这样前去太危险了。”
“无事。你先回去等我。”
“可是……”张恒楚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是我欠他的”。不禁陷入思索,待再抬眸看去时,那女子早已化光不见。只留湖边柳树和一样陷入思索的嫣魂,久久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