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中,火焰如浪潮般卷起,又消弭。那画中斑驳的女子鲜活起来,缓缓转动眼眸,看了看雪风、桑云,最后目光落在嫣魂身上,似乎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嫣魂只觉自己在那双黑眸的淡淡凝视里,身体不能克制地轻轻颤抖起来。那是跨越数千年来的压制感,或许就像当时白蛇青蛇面对法海的金龙一样,何况金龙只是法相,而此刻嫣魂迎来的却是轩辕坟大妖本体……随着灵姬的模样完全鲜明,从画中忽然如巨浪般涌出一股强大力量,把周遭香炉幕布全部掀翻。同时风霜陡至,吹得几人衣袂长发乱舞,由不得往后退开几步,才能勉强站稳……在太华清明夜色下,凝翠洞上空却忽然被阴影包裹,似有何种见所未见的庞然力量正从另一个时空降临般,看得外头妖灵们个个心惊胆战……飓风越烈,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宅院房顶出现一个巨大空洞。屋里的风霜与半空的阴影相交融合,卷起一道巨龙般的风雪旋梯,在画前左右摇摆。这就是轩辕坟大妖的临凡征兆么?嫣魂不由惊呼,随桑云和雪风一同往后退去,才勉强避开风力。青瓦、梁椽、桌椅、香炉……旋风之下万物不存,都在风柱中相互卷入撞击,并似龙吸水一样逐渐扩大,仿佛要将整座宅院、甚至整个太华都慢慢吞噬……风柱扩大得是如此之快,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便到了安置暮魂的床前。刹那间只是边缘风势已经吹得她衣衫翩飞,半透明的躯体似一滴晨露般摇摇欲坠。“暮魂!”
醒识过来的嫣魂惊呼一声冲向妹妹,身后雪风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可旋风却比他们更快,不过转瞬已把暮魂的躯体卷进风柱里,就像一道枯叶被冲进急流,顷刻间便旋转着升腾至空中。而嫣魂自己反被风柱的吸住半边身体,若非桑姥姥及时的软枝缠腰将她往外拉去,此刻已步了妹妹的后尘。嫣魂在拉扯中痛苦万分,目光却一直紧盯妹妹的方向。好容易摆脱风柱,又被巨大拉力甩出数丈之外,撞在山石上,呕出一口血来。“妹妹——”她再次高呼抬头,见雪风已如灰暗沙洲上一只孤鸿般,向风中的暮魂迅疾飞去。那力量是如此强大,可雪风依然毫不犹豫直直冲进风柱中。不管有多少青瓦、梁椽、桌椅、香炉……在他如画眉眼和雪白衣衫上重重撞击,只眼也不眨地冲向女子随风乱飞的躯体。直到终于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再展开双臂和衣衫,下巴轻抵她的头顶,微弓的身形把对方完全护住,任由疾风和乱物抽打在自己身上……这一暮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雪风被打出满身血迹,却依然不曾放开双手。而地上久久仰望的嫣魂、姥姥和书生都感到一股莫名的情绪流动心中,同时沉默。不论有多少岁月在从前,不论有多少事情在中间,可那一身素白的冰雪妖灵,是真的深爱着暮魂的吧。那两百年前的情劫难渡,难道真的是因为暮魂,而非之前那人么?难道自己一直想错了么……桑云不禁凝思,布满皱纹的苍老脸颊上神情复杂。好片刻后,才想起同书生将嫣魂扶起身来。风柱越来越大,几人不得不再次退远躲避。等重新望向天空时,赫然发现那灰暗的阴影已几乎完全遮蔽了太华山,四周都传来妖灵们受惊的呼喊。而在中心的雪风和暮魂,已然完全吞噬不见……是生是死,毫不可知……“怎么会这样……”嫣魂喃喃道,脸上半是不解惊惶,半是愧疚悲伤。桑云轻叹一声,回答:“师尊当初留下画卷,就是留下约定,也就是留了一口气在人间。她如今因为感到滋扰跨越天地重临,两者交接生出的碰撞,只怕整座太华山都承受不了。”
所以,她之前才会坚决阻止雪风召唤灵姬么?也就是说,他们师尊只是单单降临的动作,就可能导致太华山全部消失泯灭,若灵姬再因此震怒,则只怕更是天昏地暗的大灾祸——就如同五百年前训练有素的龙虎山几乎灭门时,方圆千里尸横遍野一般……这就是远古轩辕坟大妖的超凡力量么?嫣魂心中凛然,背后一股寒流淌过全身。切实感到自己忽然变得渺小起来,整座太华都变得无限渺小起来。“人间……”她颓然倒去,幸好被书生搀扶,回头看向桑云,泪水迷蒙的双眼带着痛苦和疑惑,“姥姥,你们的师尊从何处来?”
四海八荒都是人间,可师尊既是跨越天地重临人间,她便不在人间。难道灵姬的确跟师兄杨戬,和其他参与伐纣的道家门徒一样,已封为正神归于九天?又或者,神界和人间之外,还有大妖才能进入的妖域么?桑云默然未答,片刻后,再次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阴影,和阴影下巨大的风柱。渐渐的,风柱顶端如长蛇开口一般,慢慢现出桃花形状,中心一点淡淡月白光华,似乎正打开何处的通道,迎接对方到来。“师尊关乎的不止你我,也不止暮魂。”
她终于开口,神色充满敬畏,又几分难以言语的悲凉,牵动裙裾缓缓朝风柱跪了下去。“你知道么,她本不该在这时被打扰,也不能再这时被打扰。”
嫣魂再次愕然。“师尊……”桑云皱纹遍布的眼角,竟渐渐滑下泪水,带着一股孩童离别太久后,见到长辈时的欣喜、难过,和自知犯错的委屈,轻轻呼唤着,“师尊,云娘没有完成师尊赐予的使命,云娘辜负了师尊的信任……”嫣魂惶恐而不解,只感到那风柱之势还在不断扩大。边缘吹来的落叶,已再她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她望了望早已泯灭在空中的妹妹和雪风,又看向跪倒流泪的姥姥,觉得自己已然心如死灰。最后,将目光落在书生身上,凝视着对方一样在躲避飓风时割破的衣衫和脸颊,还有搀扶时手臂沾染的自己的鲜血痕迹。“韩公子,”她努力笑了笑,苍白如纸的面容显得极其无力,“事已至此,让嫣魂送你离开吧。”
书生一怔,恍然意识到什么,凝眉道:“送我离开?那你们呢——”你们……哪怕到此刻,他看见暮魂半透明的躯体,已消失泯灭于灰暗飓风里,但在他眼中依然是“你们”。他如果不愿走,也依然是大不肯放下暮魂的缘由……而嫣魂并不计较,她没有力气,也本就无心思计较了。就算心恋书生,但这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比她的妹妹重要。如今暮魂已死,一切对她也都失去了意义。她再次浅浅一笑,看了看风柱,回答:“妹妹一向护我,她如今无辜遭此劫难,我这姐姐却无能,丝毫救她不得。”
书生默然,望向天空的双眸麻木而呆滞。“就算太华毁于今日,就算她是轩辕大妖,我也一定等到灵姬降临,要她还我妹妹。”
嫣魂一字一句道,眼中的决然甚至恨意,前所未见,让书生闻言不由愣了愣。她深吸了口气,回身将书生推后几步,抛出一块玉白绢纱将对方裹住,又身上画了几道符文,一面抬手掐诀,书生四周便有木槿光华围绕。“韩公子,白绢会将你带到山下。你落地便往外跑,无论太华如何,都再不要回头。”
书生看去,朦胧月光与疾风里,女子双目含泪,我见犹怜。却又是那样的坚毅,仿佛一朵荒漠中盛开的花。风吹得她脸旁发丝乱舞,本就姐妹相近的如画眼眉,此刻仿佛交织重叠,融为一体。就像那天傍晚他在石桥下看到的暮魂,岑寂、清冷、温柔,却又无限坚韧、果决和孤独。那样的画卷,在初见那一刻就莫名印在了他的心里,仿佛跨越许久时光,再次重遇一样……“嫣魂……”他轻唤了声,迟疑间欲说什么,却早被女子掐诀落定,白绢裹挟而飞去。刹那一道惊呼,化作股淡淡黑影,很快消失眼前……“韩公子,永别了。”
嫣魂的手势依旧定在原地,望着对方离开的夜色,含泪缓缓道。而与书生一起走的还有大量太华妖灵。在遮天蔽日的黑影与气势万钧的风柱外,太华山一片仓惶吵嚷,嫣魂无数妖灵抛家舍业往山下逃窜,奔跑几步便化作一道一道各色的光,拼了命地离开这是非之地……黑暗更浓,风柱更大。摇曳如一条横亘天地的巨蟒,只昂着高傲的头颅,俯视人间蝼蚁。那蛇头张开的桃花形缺口,也逐渐更加明了。伴随四周飞沙走石和源源不断的撞击声,缓缓出现一个隐约的女子虚影。灵姬。那画中的女子,他们绝不可被打搅的师尊,就要因为自己真正临凡了……嫣魂饱含热泪而无比坚定,擦干嘴角血迹,化出银剑盘腿而坐,将剑插在身旁作为助力,双手掐诀迎风不移。她下定了决心无论生死,绝不会离开太华,绝不会错过灵姬降临的时机。她要她还自己妹妹,不论自己和对方到底相差多少个阶的修行,不论对方是多么远古的大妖……桑云侧头诧异,看着长发乱舞的女子,有片刻失神。“嫣魂你,你扛不住这天地罡风的……”女子没有动作,也没有回话。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只依旧端坐原地,脸上带着一股寒冰凛冽样的绝然。桑云默然片刻,眼中似有何种情愫如水般流转。片刻,取出玉盘祭起,霎时星芒闪现。那玉盘竟能化为穹庐,将两人罩在当中,把无限飞沙走石和天崩地裂,都隔绝在外。“你知道我们倚仗多年的玉盘,来自何处么?”
桑云撑起身子笑了笑,爱怜地看着自己养护长大的花妖,又望向天空的虚影,“它是师尊从前的玉镇纸,由北海归墟下十万年寒玉制成,也是当初二郎神杨戬,送给师尊的一件礼物。”
嫣魂愕然抬眸:“二郎神杨戬?”
难怪玉盘有如此养护神力,竟是当初杨戬送给灵姬的礼物。想必也正是考虑到灵姬妖灵的身份,所以特意深入北海归墟采了至阴的万年寒玉,来助益师妹修行。如此不可多得的宝物,如此深情厚谊,可灵姬后来却将其交给徒弟,弃置人间太华……桑云依然含着莫名笑容,点了点头:“师尊当初让我用它,好好养护你们姐妹长大。”
她微微一顿,方又继续道:“雪风说师尊不在意我们谁存在、谁消失,但其实师尊很在乎,只是她不得不这样做。”
嫣魂凝眉:“哪怕让暮魂消失么?”
桑云垂眸,沉吟片刻,回答:“木樨师姐消失后,师尊她在姑射山顶独坐了十年。师尊她,也是迫不得已。”
姑射山……原来庄子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驭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是真有其人而非虚构。原来那自来流传的姑射之神,就是远古走来的轩辕坟大妖灵姬,姑射山是她偶然的停息之所……嫣魂愕然不已,正预开口,两人却忽然被一道破天而来的光照得睁不开眼,哪怕有玉盘阻隔,也不得不抬手遮挡。随后举目望去,只见一道巨大金光刺透漫天阴影,似一把三尖利刃般直直斩向风柱的蛇口,将正在打开的通道,和通道中逐渐显相女子虚影,一刀砍碎……天地间的一切,倏然中断。中断时巨大的能量喷薄,让周遭一切爆炸四散,将玉盘下的两人震飞数丈之外。风中飞沙走石,无不化为齑粉如雪一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