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也叫桂花。原来雪风和姥姥,还有个木樨修成的师姐叫鸣樨,五百年前忽然消失了……姥姥似乎并不知晓真相,但雪风却是明显清楚的。嫣魂诧异怔住,看了看床上的妹妹,再望向雪风:“你是说,我妹妹也会渐渐消失吗?雪风哥哥,你对她那么好,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雪风依旧沉默,许久之后,忽而摇头一笑,神情凄惘:“如果我有办法,五百年前,就不会眼看着鸣樨消失在我面前。”
“师兄——”桑云上前,“她消失时,你就在身边?”
“没错。”
这时的他,仿佛换了个人,带着嫣魂从未见过的孤独和悲伤,“她就跟暮魂现在一样,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等彻底透明的时候,再一点一点,像秋风吹落的木樨花一样,慢慢消散……”几只妖灵,连同门口的书生,一齐愣在原地。众人目光都望向了床上一身白衣,清澈如琉璃的女子,眼中都是不可置信。雪风说完,又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许久后,才再次看向桑云,道:“鸣樨当初已经近千年道行,还是那般消失。何况暮魂,她才五百年修行。”
桑云凝眉,只看着床上的女子。她如今已如透明水波一般,似乎整个身体都随晚风吹拂而轻轻摇曳。“到底发生了什么?”
雪风道,缓缓摇头,“她不该的,不该这样早的……”桑云握着拐杖的手不经意微微捏紧,片刻,方抬眸回答:“昨夜太华异象,师兄知道吧……”雪风愕然:“你是说,那就是暮魂所化?”
如此庞大巨物,又持续几乎整整一宿,难怪她会灵力耗尽过度,陷入彻底虚脱……桑云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她的肉身一直在玉盘上,只是精魂打开了混沌灵台,在灵虚中所化。化的那巨物,像远古神兽大鹏雕。”
昨夜真正的化身在灵台之中。而那笼罩太华的大鹏雕,不过是灵台于现实的倒影。但即便如此,已让整座山上的妖灵都惶惶不安……雪风自然知道何为混沌灵台。据说那是神域。又或者,只有天赋极高、修为极深的妖,才能拥有的连通远古混沌之力。那里无过去无未来,一片混沌却囊括万物。他自己也只是在偶然入定时,才得窥见过其中门楣,并不曾真正踏入过。谁能想到才五百多年道行的暮魂,不但已经能进入混沌灵台,还能在混沌之中,找到消失已久的远古妖兽灵气的痕迹,并纳入神识引成化身……巨大而短暂惊讶后,他凝视着几乎完全透明,而只剩淡淡轮廓还在的女子,沉默许久,才缓缓抬眸,再次看向桑云:“她的化形之术是有人传授,进入灵台界,也是有人引导的,对不对?”
桑云不答。“才五百年——”雪风的声调忽然提高,声音中带着一股平素少见的愤怒、冰冷和决然,“才五百年!她就这样等得不耐烦了么?”
“师兄……”“当初她命你将槿家姐妹看护长大,领入修行,叫你不惜错过时机,绝了自己的长生之路,以致不到千年便如此衰老。”
嫣魂闻言愕然,侧头看向了身旁面色沉闷的姥姥。从得知雪风和姥姥竟是同门师兄妹后,她便一直不解,为何师出同门却形貌天差地别?姥姥为何法力不弱,却连驻颜之术都不曾修?后来跟妹妹私下提起,暮魂便表示自己也有此疑惑,不过他们师门涉及隐秘,故而也不便提起,还叮嘱她不要多问。原来,她当初因为看护自己和妹妹的任务,而在年华正好时错过了修炼时机,以至于随岁月苍老,逐渐枯朽。想来,当初龙虎山张天师与姥姥相识时,她必定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模样,可如今却已似凡尘六旬老妇一般……嫣魂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神情复杂地久久愣在原地。片刻,方觉耳畔再次传来那冰冷清缓,如大雪飘落的淡淡男音,只这回,也带着些许悲伤。“明明木樨消散时,她也会难过。她明明许诺了,不会叫暮魂重蹈木樨的覆辙,千年之内,绝不会再临凡,直到她真正准备好……”这里的她,必定就是他和桑云共同的师尊无疑。那个早在商周交替时,就已具千年道行的轩辕坟大妖。那个身为妖孽,却能叫眼高于顶的阐教十二金仙之一玉鼎真人,亲往收为门徒的桃花妖灵姬。她也是二郎神杨戬的师妹,曾随其一道辅助姜子牙伐纣,应当归为正神,却成了雪风二人的师尊……嫣魂对她素不相识,却又只觉对方充满了自己和妹妹的所有生命,远在天边的神秘,和近在咫尺的逼迫感,浓浓交织……正失神间,听身旁姥姥惊呼了声“师兄——”抬头就见情绪大起大伏后的雪风,面色愤怒径直往香案而去,将那古朴的三凤香插迅速一转,案上写了“天地”两字的那块墙壁如水流一样沉没消散,渐渐显出一幅女子画像来。这就是当初雪风为情劫所难时,暮魂见到姥姥悄悄祈求保护的画像。时代久远,那画像早已斑驳,模样失真,却明显能看出,是个女子形容。她的衣衫因为淡褪,已分不清本来色彩,然身形修长美丽,几道黑发隐隐飘飞,反而更加脱尘出世;面上唇鼻皆已模糊,可一双深邃黑眸却在浅淡之中依然熠熠生辉,带着股难以描摹的神秘之美……“师兄,你要做什么——”桑云再次惊呼,连忙上前,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充满了无尽恐慌。而案前的雪风却只是久久静立,那俊美无暇又清冷无比的眼睛,直直看着墙上画像,半晌不曾转圜。“我要亲口问她。”
许久后,他缓缓道,抬手拿起一旁灯盏,神情孤独而又凄凉,“是不是我们凡间的一切,对她就真的那么不值一提。谁出现,谁消失,她都无半点在意。”
桑云愕然,沉默片刻,道:“你要现在,召唤师尊临凡?”
雪风未答,神情却是默认。桑云便道:“师兄,你知道随意打搅师尊,会有什么后果。”
雪风闻言回头,似想到什么,半晌没有答话。“师兄。”
桑云拄杖上前,试图从对方手中接过灯盏,可却被雪风避开,神色便冷了些,“师兄,你当真要忤逆师尊?”
雪风忽而冷笑,眸中几分不解,又有几分戏谑:“我知道师妹你对师尊,一向唯命是从。但暮魂毕竟是你看护长大的,难道就不值半点情分?”
桑云一怔,随即察觉身旁嫣魂的目光,不由微微凝眉,道:“我当然在意暮魂。”
“那就不要阻止我。”
“可是师兄你呢?”
雪风眼角微敛:“你什么意思。”
桑云形貌如同老妇,行事也一向沉稳持重,这时却轻轻一笑,神态不屑:“师兄方才对师尊如此怨恨,到底是为暮魂,还是为五百年前的木樨?又或者,师兄究竟是想救回暮魂,还是只想借此见到师尊?”
雪风默然,浑身白衣似寒冰一般泛着淡淡冷雾。桑云却对这明显的敌意升腾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木樨师姐活在世上时,你对她绝情断欲,一心向着不可企及的东西。后来她消失了,师兄却好似反而割舍不下。不过旁人不知,难道师妹也不知晓,你当初坠入情劫究竟是为谁么?”
身旁的嫣魂再次愣住,仿佛第一次见到两人一般。原来一切背后,有那么许多故事,自己从来不曾知晓过,如今也听不明白……桑云不管雪风越加冷漠,轻哼一声,大抵埋藏心中数百年的话,今日都想说完,便直视着对方再次开口:“师兄,你从来都另有所图,你自己清楚。师尊当初留你性命,已是万分仁慈。她就算做了什么,也轮不到你来指责。”
雪风冷冷抬眼,眸色如寒潭一般:“桑云,你要跟我重提旧事。”
后者被这一眼看住,不由背生凉意,却还是冷笑道:“若非今日,师妹当也不会再提。可师兄明知后果,却依旧要贸然打搅师尊,师妹便不得不得罪师兄了。”
雪风寒眸越敛,浑身冷意呼之欲出:“你就如此听话,不想救回暮魂。”
“自然想。但师兄也知道,召师尊临凡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若我偏要呢?”
“那就,莫怪师妹不客气了。”
气氛一时便剑拔弩张。白衣男子浑身白雾裹挟如铠甲,绿衫老妇也随着拐杖的轻轻转动,周身浮现无数青桑枝叶。双方都半现了本体,身形隐约,若要动手不过片刻之间……不知何处一阵风起,将那墙上的画像竟吹拂淡淡摇曳,里头斑驳却又分明的女子,仿佛也变得鲜活起来。“为什么……”一雪一桑,两妖正在对峙,身旁传来嫣魂微弱的不解呢喃。桑云回头,正好与其四目相对,其中悲伤和疑惑,叫她莫名心中一顿。嫣魂看着对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韩涛音。书生第一次目睹两妖如此形势,脸上满是惊惶,不知所措。她顿了顿,眼下情形里,似乎终究照顾所爱之人和维护妹妹两事上,选择了后者:“姥姥,为什么……”白衣女子眼中泪滴晶莹,让人入目生怜:“如果你们的师尊能救回暮魂,为什么不能召唤她临凡?”
桑云凝眉,不知如何回答。嫣魂转而看向雪风,继续道:“雪风哥哥,那在灵台境中,教我妹妹化身为大鹏雕的人,就是你们师尊,对不对?”
所以他之前才会说,“她明明许诺了,不会叫暮魂重蹈木樨的覆辙,千年之内,绝不会再临凡,直到她真正准备好”……“既是她害了我妹妹,为什么不能叫她来救她……”嫣魂泪水滑落,“姥姥,为什么呢……”桑云饶再坚定的心智,面对从小看到的孩子这般悲痛质问,也不由陷入为难之中。“就算她是轩辕坟大妖,也不能这样害了我妹妹的性命。姥姥你知道的,雪风哥哥你更清楚,如果暮魂今日消失,她于天地间便永远再无痕迹……”“嫣魂……”桑云蹙眉,仿佛试图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连与其对峙的雪风,也都不禁刹那失神。而就在两人愣住的片刻里,只觉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回神时,雪风手中的红心琉璃盏已被嫣魂拿到,趁双方惊讶之际,已迅雷一般泼向了墙上的画像……“嫣魂——”桑云高呼一声试图阻止,然为时已晚。等扑到女子身边时,那灯盏早摔上画像,里头烈火弥漫而出,顷刻间便将画像熊熊点燃——她方才见雪风动作,就知召唤两人师尊临凡的方法,定就是毁去画像。所以不论双方如何对峙,她早决定由自己来完成……嫣魂凝视着通红烈火包裹的画像,不管姥姥的惊恐,雪风的愕然,与门口书生的诧异万分。只露出淡淡而心满意足的笑容,显得呆滞却又万分决然。而那画像在火中,明明通体燃尽,竟怪诞地不曾损伤半分。反而,经过烈火焚烧后,一切颜色都鲜艳了起来。她的裙裾,她的衣衫,她美丽绝伦的眼眉,和一双深邃如寒潭的黑眸,甚至手中一簇原先根本看不见的雪色白桃花,也随着火迹而依次活了过来……这就是轩辕坟大妖,二郎神杨戬的师妹,也是雪风和桑云的师尊。原来她浑身衣衫素白,与手中的桃花一色,也与槿家姐妹的木槿一模一样。甚至她如画的眉眼,跟暮魂都尤其地相像。只是那双眸子是如此的无法言说的沉寂、深邃,而又带着万分孤傲与不屑——就在火光过后,似乎轻轻动了动……身后几人,不由同时发出了轻轻的惊叹。嫣魂明白,那画中的女子,他们绝不可被打搅的师尊,就要因为自己真正临凡了。而此刻她感受不到一分敬畏,抑或恐惧。哪怕对方,是传说中走出的大妖,哪怕桑姥姥多次强调,打搅她的后果有多么不可承受……她只知道,她绝不会叫自己的妹妹跟五百年的木樨花妖一样,就此消失于天地之间,绝对不会。画中的一双黑眸变得更加鲜活,她再次抬头时,发觉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不由感到一股凉意从背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