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魂——”随着池水翻腾，那声音也再次传出。暮魂凝神退后，分辨出那声音在何处遇过后，不免几分惊讶起来。接着一道波浪分洒，从池中飞出一物径自向她，溅起阵阵水花。暮魂随意抬手便接住飞来之物，又顺势用袖子隔绝了溅出的水花，等其平复才放下手看去，正是先前装了白离的玉瓷瓶。尔后，那池中一道透明水柱蜿蜒如蛇，缓缓盘桓扭动，渐渐竟真呈现出首尾分明的蛇形来，几圈游过后，向池边女子抬起了尖尖的头颅。水痕滴落，发出阵阵清响。在水滴落下的同时，那透明蛇头蛇颈渐渐变得真实，随水痕消退，慢慢现出青色鳞片，光华如玉。片刻之后，波痕散尽。那桶粗的水柱也彻底化为大蛇原型，耸立着修长的脖颈，微微低头对着白衣女子。青玉蛇鳞比两百年前光亮又锋利数倍，原本绿色萤石一般的眸子，也多了几分淡淡白芒，分明又混合。面对如此气势的大蛇，暮魂并无丝毫慌张，只看了看手中瓷瓶缓缓放下，又抬眸看向大蛇，神情淡淡道：“你怎会在这里。”
她们的确见过，不过那是在两百多年前的峨眉上。当时的青衣少女娇俏又青涩，脸庞如一轮明月，两只大眼睛闪闪生光。她浑身青衣仿佛雨后初展的碧荷，无处不透着少女的娇憨可爱。暮魂当初拜访后离开时，便是对方奉命送她下山，说是怕半路猿猴精怪滋扰外来美丽女妖，其实估计自己憋久了也想出去转转。那少女一路上蹦蹦跳跳高歌起舞，欢声笑语说个不停，饶她素来清冷的性子，也时常忍俊不禁。可后来，那个惹人喜欢的少女，她全心全意地信任和陪伴着自己的姐姐，可数百年的相知相伴，却在对方遇到个许姓书生后，一切都被毁去。她姐姐生子惨死，她含泪吞噬对方躯体，去往报仇却被压雷峰塔下，一关就是数十年。直到数月前，一只大鹏光雕打败金龙重伤法海，又将雷峰塔摧毁，她才得以趁机化光而出……暮魂本以为青蛇逃离钱塘后，会回白蛇的旧穴峨眉或青城山去，不想，她莫名竟出现在自己眼前。青蛇闻言，巨大的身形轻轻一晃，便化作个浑身青衣的女子落在暮魂眼前。她昔日圆月似的脸庞消瘦了许多，少女澄澈的眼睛也明显沧桑不少。青衫之上墨发如瀑，里头又带着几缕雪丝，叫暮魂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她体内吞噬的白蛇灵气外显，还是少女本身在多番波折和苦难后，变得苍老了……“暮魂……”青蛇开口，缓缓道，“多年不见了。”
是多年不见了。暮魂点头，看着对方的目光，不经意便带上几分怜悯，但随即回神，还是那句话道：“你怎会在这里？”
她忧虑自家姐姐处境，实在顾不得阔别之后的寒暄……青蛇似乎也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丝毫并未感到失望。顿了顿，回答：“我来找雪风公子，不想没说几句，便遇到龙虎山围剿。”
“龙虎山？”
“是。”
暮魂心中凛然。她早知道张恒楚必定不会放过一身血债的雪风，但未料自己一出数月，而龙虎山在期间真的倾巢出动，将西山群妖抓了个干净。她默然片刻，都不及问对方为何要找雪风，只道：“我姐姐、姥姥还有雪风哥哥，都被抓走了么？”
青蛇点头：“我到此之后，听得雪风公子和一个与你模样相似的花妖争吵激烈，便未插嘴。那应当，就是你姐姐。”
“嗯。”
暮魂猜测姐姐和雪风争吵，正是因为千万痴情骨事。嫣魂认为雪风数百年来假借白狼恶名，犯下如此重的杀孽，必将如妹妹所言般，引来道门追杀。何况他此举本就天怒人怨理亏在先，龙虎山替天行道无可厚非，到时候必将暮魂陷入两难境地，故而心生不满。而回来的雪风得知自己并无情缘缺失，千万痴情骨杀孽都是竹篮打水，数百年来的痛苦也是外加之物，势必心神大动难以平复，面对咄咄逼人的嫣魂，肯定越加愤怒半点不让。如此，则双方陷入激烈争吵，暮魂可以想见……接下来青蛇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测。“我到时，雪风公子似乎已气怒至极，面色煞白，一改往昔出尘姿容。直到听见你姐姐又提到，到时候小天师带人前来，让你左右为难时，他突然再次愤而起身，脸色难看得吓人。定住半晌，方说了句——”“什么。”
青蛇看着女子神情变化，道：“他冷笑了声，说，你妹妹既如此为难，何不索性帮着那小天师，抓我回镇妖塔？”
暮魂闻言不由闭眼，暗暗一声轻叹，只觉心中万分无奈。片刻，才摇了摇头，重新睁开双眸，却不妨又听青蛇继续道：“反正，这数百年来，我都对她来说都不值一提。如今正好罪孽缠身，她能够趁此彻底摆脱。”
暮魂眼前恍惚浮现，白衣男子神色凄凉说出此言的模样，他往昔独立玄冰崖下的身影也再次无比清晰，霎时心中被无数复杂情绪填满，不由轻轻握紧了手。“然后呢。”
“然后雪风公子拿出一个琉璃灯盏，忽然摔碎在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是芍药花妖的琉璃盏，里头是他数百年来抽取凝聚的痴情骨情魂。当多么失望的心境，才能叫他如此将其摔碎……里头无数道五彩光华随之散落，片刻消失不见。也是他数百年来执念，发现成为笑话，而他血淋淋的罪孽，却不会因此消失。暮魂不愿想象，默然半晌，低声喃喃道：“他怎可说，反正这数百年来他对我不值一提……”他怎么可能不值一提……他若是不值一提，她怎会因为担忧而去峨眉问询；他若不值一提，她怎会几番欲言又止，害怕伤他心境；他若不值一提，她怎会一直逃避替身之说不去细想，而一旦细想便心中万分不快，这才匆匆前往太华势必要一探究竟……最重要的是，若他从来都对她不值一提，她何必一开始就担心情劫缠身影响修为，害怕不能完成守护姐姐的夙愿，而一开始就根本不敢敞开心扉，不敢有丝毫情愫流入……他明明是自那日春光清风下落在眼前时起，他的白衣翩跹，他的温柔笑意，就似潺潺细水一样流进了她心中，那般聪慧的暮魂，怎会不知这情愫代表什么？可她越清楚，便越不敢涉足，于是为了弥补对姐姐缺失的愧疚，为了守护姐姐一生的诺言，她必须心无旁骛的刻苦修行，她不能任由情愫生发，她只能选择彻底斩灭。于是，搭救书生前世时，那粉雕玉琢还带着几分娇俏的女娃，在遇到俊美无双的雪风仙君后，在对方温柔笑意和悉心照拂之下，反而越来越变得冷若霜雪，仿佛除了她的姐姐，什么都不在乎，也仿佛除了姐妹亲缘，什么都不屑也不懂得……他怎可说，他对她不值一提。他分明就是对她太过重要，所以她连对自己都从来不敢真诚相待。从西山群妖，到长安捉妖师，再到龙虎山，甚至道三清门老道……她一直不敢确信，自己是否足够完成守护姐姐的夙愿，便一直不敢将一切坦然。哪怕曾在灵台中情不自禁地有所表露，可她始终不敢，始终都身处犹疑。姥姥认为她对旁人过于理智和果决，其实暮魂对自己，才更加如此。旁人无法领会她对姐姐嫣魂那种像亲缘，像感念，又像愧疚的偏执，她也不欲多加解释，只奋力去做，去做，哪怕雪风因苦求不得而痛苦的时候，她清冷双眸中，也有无限悲凉，深深掩藏着……女子再次闭眼，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片刻，神情恢复如常，抬眸看向青蛇，道：“他们话语中，可有提及白狼或者碧竹妖。”
青蛇想了想，摇头：“没有——不过雪风公子当时身负有伤，我看那伤口，倒极似狼爪所为。”
暮魂默然。当日从灵姬降临到清湖与三清之战，雪风本来就连连重伤未愈，灵力消耗过多。自己突发奇想带姐姐他们入主西山，使得白狼外逃，他为了拿回琉璃盏匆匆前去追赶，想来白狼也终是翻脸难忍，与碧竹君联手，双方必有交锋。如此，雪风虽拿回琉璃盏，却也被白狼打伤。可最难过的是好容易拿回，得知自己数百年罪孽被槿家姐妹知晓还不说，竟发现一切都是多余，岂能不又气又怒，万分失落……她平复心境，淡淡道：“之后呢。”
“之后桑姥姥一众劝解，好一阵，你姐姐和雪风公子才好歹慢慢平息了些。你姐姐告诉雪风公子让他等你，后者还未回话，就忽然听到外头喊打喊杀，一个蜥蜴妖仓惶闯进，便说龙虎山天师来了。”
雪风重重伤势，姥姥桑云也经三清天雷伤了根本，姐姐嫣魂也无法对抗。除此外，西山群妖更都是蝼蚁之辈，想来张青虚等龙虎天师动手，如砍瓜切菜般简单。“那天师中有两个狠角色，还有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头，桑姥姥远远一见，便知今日决计无法逃脱。”
暮魂一怔：“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头？”
“嗯。”
此人叫桑云一见，便知厉害。难道，这次连张青虚的师父，也就是小天师之前讲过的，龙虎山掌教师祖张长明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