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外西路隆宗门西侧有一座院落,乃慈宁宫也。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之东西耳房。前院东西庑正中各开一门,东曰徽音左门,西曰徽音右门。正殿慈宁宫居中,前后出廊,殿前出月台,东西两山设卡墙,各开垂花门,可通后院。
冯保下了凳杌,迈着小碎步,进了慈宁门。
执事太监张诚迎过来,导引着他,顺着廊庑,穿过徽音左门,再过东山卡墙的垂花门,径直来到大佛堂。
昨日刚搬进慈宁宫的李贵妃,正盘腿坐在佛龛前,闭目礼佛。
“娘娘——”冯保“嗵”地跪下,头近乎贴着李贵妃的右膝,带着哭腔道,“那高胡子目无君父,相逼何急!”
“出了什么事?”李贵妃蓦地睁开眼睛,问。
冯保从袖中掏出一本,道:“娘娘,高胡子把万岁爷的谕旨封驳回来了!”
“呀!”李贵妃惊叫一声,忙接过来看。
“高胡子上了补本,胁迫万岁爷非要照他说的做不可!”冯保又道。
李贵妃看罢,沉吟不语。
“有句话,老奴不敢说。但事关万岁爷的龙位,老奴不得不冒死说出来。”冯保边叩头边哽咽着说。
李贵妃神色慌乱,道:“什么话,你快说呀!”
“内阁公本批回去,高胡子一见,勃然大怒,当场大叫‘十岁的孩童如何做天子!’”冯保以惊恐的语调道。
李贵妃闻言,顿觉“轰”地一声,上身晃了晃,差一点晕倒,她定了定神儿,哭着说:“先帝啊——你抛下俺孤儿寡母……”
“娘娘——”冯保也跟着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娘娘,得替幼主爷保住江山啊!”
李贵妃蓦地止住哭声,问:“张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冯保见李贵妃心里惦记着张居正,不禁暗喜,道:“禀娘娘,张先生昨已到了巩华城,今日午后当可回京。”
昨日,冯保差徐爵面见张居正,在巩华城相遇,张居正给冯保带回一句话:“勿惧,便好将计就计为之。”正是按张居正的画策,冯保今日方拿着文牍来见李贵妃。
“张先生怎么说?”李贵妃问。她显然知道冯保暗中与张居正保持着密切联络之事。
“张老先生能怎么说?他敢怎么说?他说了算吗?”冯保噘着嘴,赌气说。
这是张居正事先交代好的,不能给外间尤其是李贵妃一个他想取代高拱因而背后向高拱捅刀子的印象,以免她起疑,反而不美。冯保思之,也不无道理,就尽量保护张居正。
李贵妃叹息道:“那,就照高先生说的,上紧地把文书发交内阁吧!不的,惹怒了高先生,怕不好收场。”
“可是,娘娘,高胡子得寸进尺,老奴听说他发动科道发誓要赶走老奴!赶走老奴,还不是为了剪除万岁爷和娘娘的羽翼,使万岁爷和娘娘孤立于深宫大内,他好大权独揽!”冯保头叩得“嗵嗵”响,边叩边哭着说。冯保把科道的弹章都压在自己的直房,又担心被揭发后罹欺君之罪,不得不向李贵妃笼统地禀报一句。
“高先生何苦如此相逼?”李贵妃喃喃道。
这正是冯保想听到的。
照张居正的画策,就是要让李贵妃得出高拱苦苦相逼的结论,不得不出手反击。
李贵妃终于说出了“相逼”一语,该是鼓动她反击的时候了。
冯保蓦地仰起头,重重地喘着气,目露凶光,道:“娘娘,高胡子不忠,不能犹犹豫豫了,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高胡子赶出京城!”
李贵妃半天不语,慢慢站起身,轻叹一声,道:“先帝识高先生二十多年,给他的诰命里,说他精忠贯日,贞介绝尘,赤心报国。言犹在耳,今钧儿登基刚五天,连朝会还没有举行过一回,就忽以‘不忠’赶走高先生,岂不是打先帝的脸吗?又如何让朝野信服?”
冯保心里凉了半截,跟在李贵妃身后,气鼓鼓地说:“高胡子目无君父,竟说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大不敬!该杀!”
“他要真有不臣之心,也不会公开说出来。”李贵妃低声道,像是回答冯保,又像是安慰自己,“他公开说出来,或许只是想说,皇帝年幼,不能治理天下,要他替皇帝打理。”这样一说,她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
“可是……”冯保不甘心,还想说什么,李贵妃打断他:“待张先生回来,让他想个法子,不让他们赶你走就是了。”
冯保只得叩头告退。刚走几步,李贵妃又道:“冯保,咱看福建贡的枇杷、浙江贡的鲜笋真是新鲜,让钧儿赐给辅臣、讲官和各衙门三品以上官员,让大家都尝尝吧!”
“老奴谨遵懿旨!”冯保躬身道。心中暗忖:哼,彩凤不是当年初到裕邸时手把手教她认字的那个小丫头了,懂得收买人心了,够老练的!突然,他灵机一动,跪在地上,向李贵妃跪行几步,匍匐在她脚下,哭道:“娘娘,老奴侍候娘娘十五年了,这回一别,怕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李贵妃心一软,眼眶红了,嗔怪道:“这是什么话哩?咱说过了,要张先生帮着想法子的呀!”
“娘娘,没有法子!高胡子把老奴的活路都断了!”冯保抽泣着说,“一旦科道的弹章上来,就得发交高胡子拟旨,他会容老奴存身吗?本以为侍候娘娘、侍候万岁爷这么些年,目今万岁爷是大明的主子,老奴也风光风光,想不到却……娘娘和幼主爷即使有心,却也无力保全咱这条看家狗!老奴死不足惜,就是放心不下幼主爷啊!”
李贵妃举起香帕,轻试眼泪,蹙眉道:“冯保,那你说该咋办来?”
“娘娘!”冯保深情地唤了一声,仰脸看着李贵妃,“老奴知娘娘这些年熟读史书,当知太后临朝之事!”
“呀!”李贵妃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太后临朝,是冯保的杀手锏,连向张居正也未透露过,要在迫不得已时,以此诱惑李贵妃驱逐高拱,故他早有准备,遂以恳求的语气道:“娘娘,远的不说,就说大宋朝,真宗爷驾崩,东宫年十一,刘太后临朝称制,后来仁宗爷亲政,大宋在刘太后、仁宗爷手里,最是兴盛。后世常将刘太后与汉之吕后、唐之武后并称,还说刘太后‘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那刘太后不惟为儿子保全江山,还名垂青史!老奴观娘娘性严明,有识见,远过宋之刘太后,若娘娘临朝,幼主爷江山稳固,大明中兴有望!”
李贵妃怦然心动,又自知太后临朝与祖制相悖,仿佛突然间听到了朝野哗然而议、纷纷抗争的声音,不禁战栗了一下,惊惧地说:“冯保,不许乱说!”
“难不成太后临朝比内臣顾命还要耸人听闻?”冯保鼓动道,“叫老奴看,外朝怕是宁愿太后临朝,也不愿内臣顾命。为平息纷扰,断然行之,大局可定!”
李贵妃沉吟不语。
“高胡子断然不会同意,一举把他赶走,谁还敢再反对?”冯保继续说,“让张老先生做首相,只要他赞同太后临朝,这事就成了!”
李贵妃朱唇紧闭,心乱如麻。
“娘娘,断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太阿倒持,大权旁落,被高胡子玩于股掌之上!”冯保激动地说,嘴角喷出一串白沫。
李贵妃心虚地说:“大行皇帝梓宫待殡,钧儿登基方五天,陡然改了章程,咱于心不安,怕是朝野也不能谅解。”
冯保用力叩头道:“拖久了,怕是想改也改不了啦!请娘娘决断!”
李贵妃摇头:“天大的事,岂是一句话就定得的?”她挪动金莲,徘徊了几步,肃然道,“容咱好生想想,你可探探张先生的口气,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吐露一字!你下去吧!”
冯保施礼告退,出了慈宁宫,方知满脸是汗,举起袍袖用力抹了抹。回到文书房,镇静片刻,喝了一盏茶,只得吩咐把内阁上的补本发交内阁票拟。散本太监刚要走,他又拦住:“慢!先放这儿,待会再说。”
冯保压住科道几十本弹章不报闻,心里忐忑,恐被皇上和李贵妃知道,此罪非轻,仅此一事,就得走人。可一旦报闻,矫诏的事倒是不必担心,都是李贵妃首肯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尤其是程文弹章里说的“造进诲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让李贵妃看了,必转怒于他。还有夺人田宅的事,也必拱起李贵妃的火来。李贵妃知武清伯爱财如命,平时不少拿宫中的珍宝往娘家送,为了营造大宅,武清伯连给京营供服装之事都揽下了,这些,李贵妃都是知道的,若得知他冯保有这么多田宅,心里岂不生嫉?冯保越想越害怕,吩咐张大受把弹章都抱来,一一浏览,凝思良久,检出御史张涍的奏本,看了又看,上写:
皇上践祚之初,凡有举措,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掌司礼监印者孟冲也,未闻令旨,革某用某,一旦传奉令旨者出自冯保,臣等相顾骇愕,莫知所为。时皇上哀痛方迫,未敢渎奏,且久窥皇上圣明,必自有说,非左右之所欺罔也。今又传奉明旨,调用张宏,臣闻其守备南京,包藏祸心,恣作威福,安庆卫指挥张志学等挟众倡乱,宏受重贿,特为奏请,驾祸知府查志隆激变,以宽志学等首恶之诛。守备如此,皇上何自察其可用?其进誉者何人?凡近习之中有欺上专擅者,不可不放逐;有导上以游逸玩好之乐者,不可投其中。时临便殿,召二三辅臣,以资启沃。前日侍讲诸臣临御之暇,令其执经诵说,一如出阁之日,及退息宫中,则视内臣老成长虑忠言逆耳者,相与周旋,则圣学日进,庶足开太平之治。
此本虽对冯保掌印提出质疑,但并不是全对着他的;而且提调张宏入京,是李贵妃的主张,不妨先把这个本子发下,内阁拟旨也不便说把他冯保如何,便决计将此本与内阁补本、杨博等人的奏本一并交皇上御览后,发交内阁,试探一下。他拿上三份文书出了文书房,吩咐张大受:“你差人到张老先生家门口候着,一旦张老先生回府,即刻让徐爵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