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中堂里,高拱沉着脸,对户部尚书刘体乾道:“大司农,说说吧,何以要一下子降调三十一员州县长?”
刘体乾一欠身:“元翁,张阁老、殷阁老,张侍……”
“行啦!”高拱不耐烦地一扬手,“直截了当些!”
刘体乾尴尬一笑:“诸公皆知,自嘉靖以来,国库空虚,财用日蹙。时下虽有好转,但填补往者亏空,还需时日。国库来自税赋,税赋端赖州县征缴解运。若赋税都不能按时征缴解运,州县长不能算称职。是以本部咨行吏部,请将三十一员州县正官照例降调。”
“都有律令前例,还议什么?”殷世儋不解地说。
高拱不理会他,道:“不能大而化之,泛泛而论!”他抖了抖手中的文牍,“我看户部的咨文,要降调的,分两种情形:一是积谷数少于八成以上者,葭州知州尹际可等二十五员属此类;一是赋税未完五成以上者,洛阳知县鲍希贤等六员属此类。那就一类一类来说。先说积谷不足者。”他放下文牍,盯着刘体乾问,“大司农,积谷何来?又有何用?”
刘体乾暗笑,堂堂首相,竟有如此幼稚之问。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答:“积谷皆出于脏罚纸赎;乃为备荒之用。”
“这就是了!”高拱一拍书案道,“既然出于脏罚纸赎,必是这个州县有官司,方有脏罚纸赎;天下州县,一年有多少官司,这些官司有多少脏罚纸赎,是相同的吗?是可以定额的吗?若不论地方贫富、词讼多寡,而一例取足其额,则民贫讼简之州县,何处去取?取不足额就要降调其官,道理何在?”
“元翁,这是朝廷律令,户部也是依例行事。”刘体乾道。
“只怕官恐降调,遂别起事端,逼迫小民,以求足数,民反受其害,律令安得诱官逼其民乎?”高拱一扬手,“这条律令,当改!就从这回起,奏请改之!”
“呵呵呵!记得这知州尹际可刚升迁不久嘛!”殷世儋突然怪笑着道,“元翁,你是怕不好收场吧?因为怕不好收场就擅改祖制,难怪人说元翁有气魄呢!”
一股怒气夹杂着怨气,“忽”地冲上了高拱的脑门,但怕争执起来误事,还是忍住没有发火,两只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定额恐也不成!”张居正插话道,“那些贪墨之徒岂不有机可乘,都装了自己的腰包?”
高拱点头道:“我看,今后积谷,要取消统一定额,各照地方情形以为多寡之数。地方富庶,词讼又多者,积谷不足其数,当参奏拿问;怠玩不用心者,重则参究,轻者自行惩戒,明开考语送部,待考察时再降调。如此,则庶事既可办,而官民两得其安。”说完,一扬手,“积谷不足应降调的二十五员,就照这个来办。大司农,再说第二类。”
“赋税未完五分以上者,照例降调。行之已久,户部历来是照此办理的。”刘体乾道,似乎还觉分量不够,又补充道,“从无例外。”
“从无例外?”高拱被刘体乾狗尾续貂的“从无例外”四字激怒了,他突然用力一拍书案,“那是懒政!”
刘体乾愣了片刻,一脸委屈地说:“这、这从何说起啊元翁?”
“我来问你!”高拱余怒未消,出语硬邦邦的,“天下州县长征缴赋税,都是当年征、当年完的吗?”
“拖欠之风甚烈!可恨!”张居正接言道。
高拱缓和了语气:“这就是说,一个州县长到任,既要征缴当年赋税,又要追缴积年逋赋。”又以揶揄的语调问,“是这样的吧,大司农?”
“元翁所言极是。”刘体乾擦汗道。
“那你户部是否知道,赋税未完五成的一个州县长,是因为征缴当年赋税不足,还是追缴积逋不足?”高拱说着,他把手一摊,“一个新官到任,费气拔力把当年的税赋征缴上来了,因为前任所欠没有追缴到位,两者一合计,不足五成,就要降调?”
刘体乾不敢再言,殷世儋冷笑道:“律例倶在,不降调,难道要升他的职?”
“律令就尽善尽美?行之既久,就无弊?”高拱反驳,“凡事先要看看合理与否,再说该如何区处。拿祖制故套做挡箭牌,何谈振作?”
“呵呵!”殷世儋嘲讽道,“理?元翁说的就说理,连祖制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我辈人微言轻。”
“历下,不必冷嘲热讽!”高拱以平和的语气道,“此事本不必拿到内阁议论,吏部直接奏明皇上就是了。惟是赋税关乎国计民生,时下北虏款顺,内阁正宜将精力放在民生上。是以刻意拿来一议,不是这些个州县长多重要,而是赋税重要,改革弊政重要。望诸公能体认此意,协力共济,意气用事的话,少说为好。”不等众人回应,他断然道,“我看,赋税征缴不足五成的州县长降调,这条律令,也要改!”
“喔呀,玄翁!”张居正以惊诧的语调说,“此事体大,可谓国之柱础,不可轻易撼动啊!”似是怕被高拱打断无进言机会,张居正以极快的语速道,“据居正所知,积年逋赋者,多为富户,倶狡猾可恶之徒,彼辈并不全额拖欠,还承诺过后补交余额,实则过期即不再缴纳,甚至捐纳官身以免除官府惩治。官府追征两三年后,即不能再指望彼辈补缴了,朝廷也只能每每蠲赦逋赋,以清旧账。而这无疑鼓励了逋赋之徒,守法者反而纷纷效仿了。逋赋不能尽力追缴,则当年之赋亦不可能顺利收缴,此恶性循环是也。”
高拱一听,张居正话里话外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不觉动气,瓮声道:“降调州县长,你说的弊病就可除了?”
“以示朝朝廷纲纪严明,绝不宽贷!”张居正回应说,“要富国强兵,先要国库充盈;或曰,国库充盈,乃富国强兵的标志。而要国库充盈,必下大力气督促州县长征缴赋税。这是国务的重中之重!对那些不能完成征缴数额的州县长,不惟降调,当是革职,摘他的乌纱帽,或可有济!”
“这样做,不啻逼州县长行苛政,导官吏重殃其民!”高拱粗声大气地说,一想到这是对张居正说话,手禁不住又抖了起来,语气越发严厉,“生财自有大道,聚财断不可变成敛财!聚财有两种,一种是桑弘羊式的,务损下以媚上,国库虽充盈而民财刮尽;一种是刘晏式的,以养民为先,民富而国强。前者必敛怨于民,国事日去;后者利于私亦利于公,国称其能,而民亦戴其惠!”
张居正并非故意与高拱作对,反而以为严明纲纪也是高拱的一贯思路,是在替高拱说话,没有料到会惹得他如此光火,既惊讶又委屈,铁青着脸低头不语。殷世儋则幸灾乐祸地轻声一叹,仰坐在椅上,目光在张居正脸上瞟来瞟去。张四维见此情形,忙道:“呵呵,那么依玄翁之意,该如何区处?”
“征粮完税乃有司第一事,积欠太多,州县长自是不称职,论法是当降调。”高拱情绪平复下来,缓缓道,“但方催征之时,降调以去,则摄官既不尽心,而新官至日,又未必能得要领,亦未必果胜前官。彼此延误已逾数月,是欲急而反迟。况且,若前任积逋数多,后任所征只能充抵欠数,而当年之额又转成逋赋,实非事理所安。”
“喔!经玄翁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张四维笑着说,转脸对着张居正,“张阁老以为然否?”
张居正觉得憋屈,本不愿接话,又觉张四维有意缓和,若置之不理,恐误会加深,遂勉强一笑:“终归是玄翁看得准。”
高拱有几分得意:“那么怎么办呢?”他环视诸人,自答道,“当细化科目,因地制宜,形成新制。”
“喔!请玄翁明示其祥!”张四维兴趣盎然地说。
高拱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刘体乾,“这本是大司农该做的事,本阁部替你做了!”语气中却分明有几分自得,“此后,征缴税赋,要量化考核。总体想法是:其一,州县征税,以当年赋税为正征,所占分数要多;以历年积欠的为带征,陆续补足,所占分数要少,总计分数若干,议定降格。其二,当降者止降一级,不必调去,仍在本地视事,俟完足之日始复原官,复官之日,始计俸考秩,行取升迁。州县长既知正征、带征倶不能免,而又望有出头之日,则征缴必不敢怠懈。”
张居正微微摇了摇头,暗忖:“非严刑峻法不足以济事!”但他不愿再争,仰脸做专注倾听状。
“然则!地苦其官固然当禁;官苦其地,也是要避免的。”高拱提高声调道,“有些地方,即使竭尽全力,恐还是难以完成。这,就要因地制宜了。”
“越发繁琐了!”张居正心想。
“对原系地方凋敝、百姓逃亡、田地抛荒甚多之州县,若不另定标准,则必严刑以求必办,遂使民之逃亡、地之抛荒益多,而地方凋敝益甚。故这些地方,当宽严时限,而令其存恤贫困,招集流亡,开垦荒田,待民困稍苏,再徐行补征。对这些地方的州县官,就不能只盯着征缴赋税论高下。若他到任,能够苏民困,就是本事,历年的积欠完不成指标,我看照样可以升迁;若上任后无所作为,或整天为完成征税指标闹得鸡飞狗跳,致使本州县愈加凋敝者,就当重参罢黜。”说完,他边举茶盏,边打量着张居正、刘体乾,等待他们回应。
众人皆不语。高拱又转向张四维,张四维忙道:“呵呵,玄翁所讲深邃,四维和诸公,都在慢慢领会嘞!”
高拱脸沉了下来,气呼呼地说:“子维,你这就回部,照我适才所说,草道《议处欠粮欠谷官员以图实效疏》,呈请圣裁。待皇上允准,即照此实行,谁敢玩忽,重参不饶!”他又转向刘体乾,“大司农,记得我早就说过,为国理财,要注重开源。前几天,浙江金华知县考满来部候选,我问他税赋情形,金华县一年的商税,不足七两,真是骇人听闻!该好好琢磨琢磨这等事了,别光盯着田赋,荒僻之地,你不给他倒贴已然活不下去了,还天天盯着催征,老百姓能不造反吗?”
刘体乾擦着汗,不出一语。高拱一扬手:“此事就这样办了!”说完拿起殷正茂的自劾疏,“绥广之事日急,殷正茂自劾,当上紧给他个说法,不能拖。”
张四维见阁臣开议它事,忙给刘体乾递眼色,二人起身施礼而去。
“既然元翁一再说殷正茂勇于任事,不妨宽大,革职闲住就是了。”殷世儋以宽宏大量的语气道。
高拱蹙眉沉思,突然灵机一动,道:“失陷城塞等事,是前任设防不当所致,当追究李迁的责任;殷正茂,照旧供职。”说完,又一扬手,“此事就这么办!”
“元翁,刑部尚书刘自强求见。”书办走过来,低声禀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