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二十里,有座皇家苑囿,因苑内有永定河故道穿过,形成大片湖泊沼泽,草木繁茂,禽兽、麋鹿聚集。前元时即是皇家猎场,谓之“下马飞放泊”。国朝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扩充飞放泊,并在四周筑墙建殿,架桥辟门,俨然汉唐之上林苑。苑内不惟有饮鹿池、眼镜湖、大泡子、二海子、三海子、四海子、五海子等水域,还有大量雉兔、黄羊、麋鹿及老虎等珍奇动物。与城中的北海子相对应,谓之南海子。正德朝阁老李东阳将卢沟晓月、琼岛春荫、金台夕照、太液秋波、玉泉趵突、蓟门烟树、居庸叠翠、西山晴雪、南囿秋风、东郊时雨列为“燕京十景”,南囿秋风,即指南海子也。
中秋时节的一天,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冯保,带着东厂里几个心腹档头,坐着轿,悄然来在南海子。他似乎无心赏景,更无打猎之趣,进了北大红门,径直向苑内庑殿行宫而去。到得殿前,冯保屏退左右,只带着义子兼管家徐爵进了殿,一番察看,又指指点点嘀咕了一阵,这才出了殿门,一挥手,让轿子跟着,他徒步走过七十音桥,登上晾鹰台,手搭凉棚,向四处细细观望。
“干父,何时动手?”徐爵靠在冯保身边,低声问。
“等机会,不会太久!”冯保眯着眼说,“你那里务必查实核准,不可有差池,只有这一次机会!”
“嘻嘻,干父,这等事,儿在行!”徐爵嬉皮笑脸道。
冯保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嗯”声,似乎大事已决,满意地走下晾鹰台,登轿回城。
随后的日子里,冯保一直在等待时机。过了旬日,掌印太监孟冲染恙休沐,冯保闻之大喜。这天午后,他来到乾清宫,面见皇上:“万岁爷,老奴给万岁爷又做了些稀罕物,万岁爷要不要御览?”冯保卑躬屈膝,脸上挂着讨好的、谦卑的笑容。
皇上慵懒地问:“甚样稀罕物?”
冯保向外一招手,东厂的两个心腹档头各自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进来了。冯保向御案一指,“放下,打开给万岁爷御览。”
档头打开锦盒,一摞精美的瓷盘呈现在皇上面前。皇上有些失望,冯保上前拿起一只盘子,点着盘心上的画:“万岁爷,请御览!”
皇上细观,竟是一副春宫图,顿时来了精神,两眼发光,恨不能贴上去观赏。
冯保狡黠一笑,摆了摆脑袋,档头麻利地把十二只盘子在御案上一溜摆开。冯保一使眼色,两个档头知趣地走开了,他又转身吩咐两个御前牌子:“尔等在门口把守,万岁爷正忙,不许任何人来渎扰!”
皇上专心致志地看了又看,那图上的男女,赤身裸体,交媾姿势各异,不少姿势,就连他也不曾尝试过,一时竟被图中男女刺激的喘息急促,满脸泛红。
“老奴特差东厂靠得住的档头,到景德镇为万岁爷烧制的。”冯保得意地低声禀报道,“后续还有碗碟,必让万岁爷开心方可!”
“唉——”皇上轻声叹息一声,又贪婪地看了起来。
“嘻嘻,老奴知道,”冯保机灵地说,“西域美姬和扬州牙仙,皇上已然觉得腻了,想找个似图中女子这般风骚的!”
皇上重重地咽了口唾液。
冯保叹了口气:“唉!万岁爷,这深宫大内,戒备森严;科道阁老,耳聪目明;贵妃娘娘,痴情万般,即使老奴物色到了,也委实不易带进来。”他突然抚掌一笑,“嘻嘻,万岁爷,老奴倒有个主意,定然让万岁爷尝尝鲜儿!”
“快说!”皇上抬头盯着冯保,催促道。
冯保低声道:“万岁爷,天子幸南海子狩猎,乃是祖制。万岁爷何不御驾一行?”他挤了挤小眼睛,“届时,呵呵,万岁爷,老奴为万岁爷备好就是了。”
“喔!”皇上惊喜道,“这是个法子。”旋即又泄气道,“只恐科道谏阻,阁臣不允。三年前朕几次要去,徐阶都力阻,虽然到底去了那么一趟,可科道叽叽喳喳没完没了,闹得朕委实心烦!”
“皇上执意要去,谁敢阻拦?!”冯保打气道,他一拍脑门,“对了,北虏所献贡马,挑了十匹养在南海子,那可是顺义王为万岁爷专贡的!万岁爷最爱骑马,就说去骑贡马,谅阁老、科道谁也不敢阻拦!”
皇上沉吟片刻,道:“冯保,你到内阁去,问问高先生,看他何意,若高先生不阻拦,朕就去。”
冯保踌躇着,一听要见高拱,他还是有些胆怯,便建言道:“万岁爷索性下道手谕,让高老先生整备就是了。”
皇上摇头,不悦地说:“让你去你就去,如此啰嗦!”
冯保忙躬身道:“老奴领旨!”说着,一路小跑出了乾清宫,往文渊阁而来。
“喔!冯老公公!”张居正一眼看见冯保风风火火进了中堂,忙叫了一声,起身相迎。殷世儋也起身抱拳施礼。高拱眼皮向上一翻,瞥了冯保一眼,仰坐在座椅上,沉着脸,默然不语。
“万岁爷命本监前来传口谕。”冯保盯着高拱,“高老先生接旨!”
高拱闻听,忙撩袍跪地。
“万岁爷口谕:顺义王俺答贡马养在南海子,朕欲幸南海子骑贡马,问问高先生何意。”冯保一本正经地说。
高拱起身归位,张居正忙吩咐书办为冯保看座。
“你先回去复命,待内阁商榷后,上本。”高拱瓮声瓮气地说。
冯保并不入座,以着急的语调说:“喔呀,高老先生!万岁爷立等老奴回话嘞!”
高拱看了张居正一眼,问:“叔大何意?”
“喔!皇上乃向玄翁垂询,自是玄翁拿主意。”张居正道,“不过,皇上幸南海子,倒是祖制。英宗皇帝曾连续四年幸南海子,武宗皇帝也驾临过三次,今上于隆庆二年已幸南海子一次。何况,北虏贡马在此,皇上欲骑贡马,也能体现封贡互市的绩效,非一般狩猎游玩可比。”
高拱沉吟片刻,道:“天顺三年十月十日,皇帝幸南海子,内阁三臣李贤、彭时、吕原,倶扈驾前往。此番皇上幸南海子,我辈三阁臣亦当照例扈驾。”
“这……”冯保不禁叫了一声,“万岁爷、万岁爷只说他去,没有说让……”
“放肆!”高拱打断冯保,呵斥道,“天子巡幸,阁臣扈驾,乃是国政,你一个内官,安得置喙?!”
冯保不敢顶嘴,只得灰溜溜地出了文渊阁,向皇上复命。
“朕就知道,高先生处处为朕着想,不会谏阻。”皇上兴奋地说。
“可是万岁爷,若高老先生去了,咱可就没好戏看啦!”冯保焦躁地说,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建言道,“万岁爷,高老先生年已花甲,万岁爷怎忍心让他扈驾?领了他的好意就成了呗!”见皇上还在踌躇,又道,“老奴听说,广东那边山贼海寇闹得正欢,辽东也老有警报,万岁爷把大事小情都托付高老先生打理,他外出一大天,万一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不给误了吗!”
皇上一指冯保:“你再跑一趟,把这番话说给高先生。”
冯保二次进了中堂,却不见高拱的人影。
“冯老公公,”张居正笑着说,“适才书办在玄翁耳边嘀咕了一句,似有机密之事,刚到朝房去了。”
“传……”冯保刚要说传高拱来接旨,又打住了,与张居正抱拳拱手,“我到朝房传旨。”
“冯老公公且留步!”张居正唤了一声,跟上来,低声道,“闻得迩来京城有不法之徒向各衙门投揭帖,攻讦元老,造谣惑众,东厂当严密缉拿!”
冯保“嘿嘿”一笑:“张老先生,照例,这是兵马司的事,东厂呢也不是不能去缉拿,就怕有人说东厂手伸的太长。”他一指高拱的朝房,“时下不是人家当家嘛!”
张居正一脸尴尬,抱拳一揖,默然而去。
冯保继续往高拱朝房走,到了门口,只听屋内传来高拱惊讶的声音:“竟有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