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会城桂林西南，崇山峻岭间，有一座城池，城墙以石头砌成，周长约二里，高一丈五尺，厚六尺余，土著皆以石城称之。此城本为国朝古田县治所在，可是，早在孝宗弘治年间，古田县城竟落入僮人造反者之手，距隆庆五年，已有近九十载，官军迄未收复。据石城不远的凤凰山区，一个叫古底的坝子上，建有一座八角形的“金銮殿”，虽不能说金碧辉煌，也堪比官衙王府。这天深夜，山风呼啸，阴云密布，宫殿里，一排大红蜡烛照得殿内煞是明亮，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位老者。他头戴黑色圆布帽，上身穿小襟衫，无扣，以麻绳绑之，外加一件黑色斗篷；下穿宽脚大头裤，衣袖和裤脚倶镶红、黄两色布条，梳着长辫，须发稀疏银白。此人就是占领古田五十三年、人呼“莫一大王”的韦银豹。此时，他召集大小头领商榷军机的会议，即将结束。只见他站起身，矫健地向前迈了几步，大声说：“明日凌晨出发，咱老哥要亲自率领！”
“大王，您老七十五高龄啦，就别亲自去了，兄弟代老哥统领就是了。”被封为“战江王”的二号首领黄朝猛劝阻说。
“不，咱老哥要亲自去！”韦银豹果决地说，“该过大年了，老哥要亲自弄些银子来，给弟兄们花花！”
次日凌晨，一队由精选出的五百骁勇之士组成的队伍，悄然出了石城，向东北方向的会城桂林行进。这里距桂林一百六十里，仅有一条古道从大峡谷中穿过。韦银豹和手下的弟兄对峡谷两边的高山，如同家里的门框一样熟悉，五百人的队伍仿佛一条长蛇，伴着右侧皮木江的奔腾声，在峡谷古道穿行。当晚，这支队伍已抵达桂林郊外，在一个山坳里停了下来。
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北风不停地刮着，把天空中的阴霾吹得无有影踪，一牙残月挂在空中，隐隐约约发出亮光，正可为夜行的弟兄照亮。临近午夜，五百人都填饱了肚子，韦银豹传令，马匹在原地喂料，诸弟兄徒步向桂林城进发！不多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城墙脚下。桂林是会城，官军防守严密，不用说城门早已紧闭，城墙上不时有巡更逻卒来回走动。
几声“呱呱”的蛙鸣过后，城墙里抛出了几根绳索。这是早已混进城内的弟兄所为。韦银豹一招手，几个僮勇围拢过来。“上！”韦银豹下令。僮勇们一边抓住绳索，一边人叠人翻进城内。两个巡夜的官军听到动静，警惕地向这边走来，尚未靠近，已被两支毒矢射落在墙，滚落下来。翻进墙内的僮勇都把随身携带的绳索抛出墙外，把墙外的弟兄一个个吊上城墙，翻入城内。韦银豹率二百僮勇在城外接应，黄朝猛率三百弟兄，按照事先所计，直奔藩库而去。
藩库乃存放一省钱粮之所，由一名从三品的参政专责其事，一名官军指挥使率军镇守。为此次行动，韦银豹早差人察看了地形，两名熟悉地形的僮勇作向导，黄朝猛带三百弟兄悄然靠近了藩库。
这晚是腊月二十三，正是祭灶节，民间又称“小年”，晚上，家家户户均行祭灶神仪式，送灶王升天。桂林各级衙门里，也是张灯结彩,文武官员聚会宴饮，多半喝得酩酊大醉，觉也睡得格外深沉。直到黄朝猛率众到了藩库跟前，仍无人察觉，偶有听到动静的守卒，一个个成了刀下鬼。僮勇竟顺利打开藩库，一百人在外望风，二百人一涌而上，抗起银袋就走。
参政黎民衷正在酣睡，忽有卫兵直奔卧室，顾不得许多礼节，连推带喊把他叫醒,黎民衷正要发火，闻得蛮贼劫库，大惊失色，胡乱套上官袍就传令升堂,刚进大堂，属僚卫兵尚未聚齐，蛮贼“呼喇”一下闯了进来，一顿乱砍，黎民衷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尚在赶往大堂途中的大小官员被这天降神兵吓得魂飞魄散,四处逃命。三百僮勇见人即砍，杀出条血路，夺城南就日门而去！
次日晚，驻节梧州的两广总督李迁接报：会城混入蛮贼，省藩库被劫银七万两、金子及珠宝若干；参政黎民衷及库官十五人殉职，官军五十多人战死。
省库被劫，三品命官被杀，真是骇人听闻！李迁又惊又怕，急忙向朝廷呈塘报，请求朝廷调集大军剿除韦银豹。兵部接到塘报，不敢做主，由侍郎魏学曾前去内阁禀报。
魏学曾刚因兵部题覆驳回王崇古奏本一事在文渊阁被高拱训斥过，知道他已去往吏部，就径直到此来谒。
“这韦银豹胆大包天，视朝廷无人！”高拱怒气冲冲地说，“既然他找上门来下战书，那就不能再一味回避了！”说着，示意魏学曾跟他到内阁去。
“必要斩草除根！”内阁中堂，张居正看了塘报，咬牙切齿地说。
“惟贯，这回先说好！”高拱大声提醒，“李迁的塘报，兵部题覆，不能含含糊糊，首鼠两端，非剿除韦银豹、收复古田不可！”
“新郑，冷静！”李春芳着急地说，“此事若好办，何以会拖近百年？不可冒然行事啊！”
“古田乃大明县治，被蛮贼所据，弘治、正德、嘉靖，三朝近九十载不能如之何，我隆庆朝必做了断，绝不容许再拖下去！”高拱语调决绝地说，“不的，还奢谈什么隆庆之治！”
“新郑，三思，三思啊！”李春芳近乎哀求道。
高拱不听劝阻，吩咐书办道：“叫归有光到我朝房来见！”说完站起身，对李春芳道，“票拟之事，辛苦兴化。”又转向张居正，“江陵、惟贯，到我朝房来议！”八壹中文網
张居正、魏学曾跟在高拱身后，撇下尴尬、惊诧的李春芳、殷世儋，来到高拱的朝房。
“这归有光时下编纂《世宗实录》，对韦银豹之事通晓，特意叫他来梳理一下渊源。”高拱解释了一句。
归有光虽则病魔缠身，却还在廊署做事，听到师相传召，顿时来了精神，甩掉搀扶的仆从，扔下拐杖，独自走进高拱的朝房，跪地行礼。
“震川，快起来，起来！”高拱边说边上前搀扶，把他扶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你给诸公说说广西古田之事。”
“喔，是这件事，那学生可要长篇大论咯！”归有光一笑说，“国朝开国之初，大批流民涌入广西桂林一带；此后，那里又成为流放人犯之处，加上官军屯田，土著僮人的田亩被大量侵夺，已引起僮人不满。孝宗弘治初年，古田、马平一带发生特大饥荒，官府仍强迫民众交粮纳税，百姓不堪忍受，古田县凤凰村穷苦僮人韦朝威联络了一批勇猛之士，登高一呼，群起响应，一举攻占古田县城，占山为王，谓之‘广福王’。”
“官逼民反，此之谓也！”高拱插话说，“大凡民众造反，必是官府所逼；故治国必先治吏，非下大力气整饬吏治不可！”他伸手对着归有光抬了几抬，“震川，接着说，接着说。”
“二十六年后，韦朝威在率军攻打洛容县城时陷入官军重围，兵败被杀。”归有光继续说，“其三子韦银豹接掌父位，统领僮勇，再次攻下古田县城。朝廷命副总兵张佑率广东、广西、湖广三省四万兵马进剿，结果铩羽而归。得胜以后，韦银豹称‘莫一大王’，号‘冲天将’。”
“莫一大王何意？”魏学曾问。
“莫一，僮语力大无穷之意。”归有光解释说，接着又道，“韦银豹在古田石笋、独州山区建立大本营，凤凰山筑宫殿，又开辟演武场，招募铁匠、木工，日夜赶制大刀长矛和弓弩，武装僮勇，众号数万；又分古田上、下六里，共十二里，每里设官领民，俨然独立王国。”
“叛贼，名副其实的叛贼！”张居正恨恨然道。
“如今，韦银豹盘踞古田，称王设官，已然五十多年矣！”归有光感叹道，“朝廷多次进剿，不惟未能剿除，韦银豹反而时常主动出击，南征北战，古田、永福、义宁、洛容四县方圆一千多里内，都是他的地盘，势力还达于阳朔、昭平、桂林、灵川及湖广之武洞、城步等十余府县。”
“省城百里之外，即为贼垒，屹立数十载而无如之何，岂不是朝廷执政者的耻辱！”张居正忿忿然道。
归有光又道：“这韦银豹最擅长洗劫官府、斩杀官员。震动较大者就有：古田全部官吏被其斩杀；攻阳朔县城，杀知县张士毅；攻灵川县城，斩杀阖城官吏，劫走县库银两粮谷，并将县衙付之一炬；攻昭平县城，杀知县；攻桂林，杀知县并布政使子女五人，还曾袭击桂林的靖江王府，以万臂斧砍破端礼门，幸守城官兵及时赶到,王府方免遭屠戮。”他喘了口气，又说，“武官死在韦银豹刀下的，就不可胜数了。最令人发指者是，当年督抚差一名典史入古田石城抚谕，韦银豹竟将他烹而分食之！”
“对此等蛮贼，只有一个字：剿！”张居正气愤地说。
“剿，未必能够剿除。不的，也不至于拖这么多年。”归有光摇头道。
“始则是出师不利，连剿连败；继则是回避不敢触及，甚或以为前朝倶回避，我何必自找麻烦。”高拱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道，“记得我到阁视事第一天，本兵火急火燎找内阁禀报韦银豹南北交攻，杀知县，袭王府，前宰却不以为意，似乎前面几朝都这么过来了，如今不理会方是上策。”他提高声调道，“正是这般不敢担当，方使韦银豹越发猖獗无忌！”顿了顿，又道，“本想待北边之事有个结果，再说广西的事，看来等不得了！”说到这里，他喊了声，“来人，叫户部尚书刘体乾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