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钟随老僧离开了房间,二人出屋后,沿着右侧的台阶继续往上走,穿过了廊庑,往前又走不多远,耳畔群僧诵经之声更加响彻了。
面前乃是一座殿阁,因殿内烟雾缭绕,况钟也看不真切。他在这老僧前不敢放肆,又怕打扰了寺院内的法事,所以只是站定了脚步,上半身前倾着,想要努力看清楚。
老僧在旁边笑道:“况公子不必拘谨了,请吧。”
况钟心头疑窦丛生:这老僧好生了得,就连我姓什么都知道,究竟是何人?
二人进入了殿内,只见群僧身披棕色袈裟,位列两旁,钟磬铙钹之声不绝于耳。而殿内的正中央,停放着一具尸体。
况钟心下大惊,不解地望向了老僧。
那老僧道:“正在超度亡魂。”
况钟纳罕道:“老师父,在下有一事不明,即便是超度法事,也不会在寺院内停尸诵经呀,死者是何人,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老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请况公子自己上前一观吧。”
况钟心下狐疑,走上前去。只见这具尸体身披麦绕、俄连、堆嘎、把香倒,头戴菩提心帽,竟然是一位耄耋之年的番僧。但见其皓首苍髯,神态安详,双手叠放腹前,脸上隐隐有紫气,犹如睡着了一般。
老僧走到了况钟身边,说道:“此高僧乃是乌斯藏的桑杰仁法师。”
二人不便在店内停留,出来后,老僧接着说道:“这鸡鸣寺过去相传为古战场,元朝时,这里也一度作为了行刑之所,常有鬼魅出现。太祖皇帝君临天下后,为了镇压鬼祟,遣人前往乌斯藏邀请有道高僧惺吉坚藏等七人来鸡鸣寺结坛施食,山下也有西番殿一座,供他们居住。最近呀,圣上又想请哈立麻大宝法王前来。这位大法王便先派了他的徒弟桑杰仁前来,没想到,昨晚,桑杰仁竟然死在了房中。”
况钟听罢,轻轻摩挲着下巴,两道剑眉锁在了一起。
“况公子,有何高见?”老僧不疾不徐地问道。
况钟闭目想了一会儿,睁开眼说道:“老师父,这样忽然问我,在下不敢妄断。除非……你能让我接触到这位法师的遗体。”
老僧的面色平静如水,颔首道:“这是自然。”
况钟见他毫不意外,便谨慎问道:“其实老师父您已经知道了,桑杰仁法师的死因不明不白。”
老僧望着远处山色,三角眼中竟然掠过了一丝哀伤:“你来了好啊,省得老和尚辛苦一趟去报官了。”
法事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结束。
老僧回头望去,见群僧逶迤而出,走在最后面的,乃是一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的僧人。此僧人面色哀苦,似乎谁欠他钱似的。
老僧快步走了过去,双手合十:“见过方丈。”
那位方丈一怔,急忙还礼:“师兄多礼。”
“方丈,我们可否……”
况钟距离二人有段儿距离,听不清他们二人在谈些什么。只是见到老僧回身指了指他,那方丈一双慈眉善目也望了过来,而后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老僧这才招手让况钟过去。
“方丈同意啦,但是有一点,你可不能在这儿解剖尸体。桑杰仁法师的尸体动都不能动,否则青庙黄庙争端一起,不但老和尚不答应,恐怕皇上都要治你的罪!”
况钟面露迟疑之色。
老僧迈步往前走去,回头见他却不动,又笑道:“放心,要是你能查明法师的死因,老和尚有一份儿大礼送你。”
况钟对于这样的话丝毫提不起兴趣,他只是觉得,这位桑杰仁法师之死确有蹊跷。
二人进殿,况钟仔细看了一下尸体的脸部。他心头一紧,急忙看了一下死者的脖子,却轻轻“咦”了一声。
“如何?”老僧急切地问道。
“恕况钟直言,这具尸体……有点儿怪。”
“为何?”
“老师父请看,法师的脸部青紫肿胀,嘴唇紫绀,双目充血,耳鼻皆有不易见到的血迹,且舌头微微探出了牙关,明显是被人缢死的。”
老僧仔细想了一下,手中的念珠转动得很快,少时又突然停了下来:“起初,老和尚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发现,桑杰仁法师的脖子上,可没有什么勒痕呀。”
况钟郑重地点点头:“正是,怪就怪在这一点了。为何法师的脖子上会没有勒痕呢?死后特征,完全符合缢毙,照常理来看,脖子上肯定会有勒痕的!”
“照这么说,他的确是被人谋害无疑了?”
况钟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殿内一阵沉默,良久之后,况钟道:“老师父,昨日桑杰仁法师可曾去过哪里?”
老僧道:“昨日一早,僧录司的左善世大佑禅师亲自送他前来,阖寺上下照看有加,倒也平安无事。那时候见他,还是红光满面的样子。”
“可都与谁交谈过?”
老僧说道:“方丈亲自接见,二人聊了会儿佛法心得。老和尚我对黄教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懒得听。寺里几位师父倒是都在的。”
“那是什么时辰?”
“辰时左右。他们从早晨聊到了中午,用过了斋饭,又一直聊到了晚上,然后就散了。对了,桑杰仁离开的时候,见到了我老和尚了,然后又说了句话。”
况钟忙问道:“说了些什么?”
谁知,老僧一挥手,笑道:“没什么,是他看我面相,说我老和尚杀戮太重,嘿嘿,这话我又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也不稀罕。”
况钟却暗暗讶异:一个出家人,被人如此说,竟然还笑得出来。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于杀戒一道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八壹中文網
他思忖了一会儿,便说道:“请问贵寺的五观堂在何处?”
老僧一拍胸脯:“老和尚带去你。”
二人走在了寺庙内,过了七佛殿,东侧即到了五观堂。
僧人用斋,要时时冥思计功多少,自忖德行,防心离过,正事良药,为成道业。此为五观,是以斋堂称为五观堂。
况钟询问了掌管五观堂的典座。
那典座答道:“阿弥陀佛,本寺一日两餐,早食乃是卯时初,午食乃是巳时末。昨日桑杰仁法师到来,敝寺上下更为用心供奉。给各位师父的斋饭,较之平时也算得丰盛了。”
况钟问道:“都是些什么呢?”
“法师到来的时候,早食已经用过了。午食乃是素包子、米饭,和两三样素菜。因为彼时法师与方丈等各位师兄皆在知客室谈论佛法,所以贫僧带同几位师弟给他们送了过去。”
“这些菜是如何盛放的?”
“米饭单独盛在了碗里,其余的则放在了盘子里,请各位师父自己取食。”
况钟点了点头,离开了五观堂,他说道:“老师父,有一些问题在下还需要问问方丈,可否代为禀报一下?”
老僧嘿嘿笑道:“若是平时嘛,我不会带你去。寺庙里的清规戒律与我无关。但是眼下既然牵扯到了案子,那一定要去了。”然后,他头前带路。
况钟跟在了后面,他问道:“老师父,在下不解,既然贵寺发生了命案,如何不去找刑部、找大理寺呢?”
老僧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不能令番僧信服,恐怕皇上的脸面也挂不住。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统统他娘的一帮酒囊饭袋!”
况钟一愣,没想到一个出家人说出的话如此粗鄙,竟然连刑部和大理寺都骂了。
“吕震那小子,除了巴结上司,干啥都不行。要我说呀,他干刑部真的是赶鸭子上架,还不如去礼部呢。张罗张罗礼仪大典什么的,专门拍皇上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