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月圆中天,燕军中军大帐灯火通明……这是当然的,作为七万大军外加数万民夫的中枢所在,此地断然不可能无人留驻。实际上,白天黑夜,每天十二个时辰,这里一直有人处理公务不断,确保讯息通畅,公孙珣、贾诩、荀攸、牵招四人中也总有一人在此,好让一直处于临战状态的官渡大营运行平稳。 更不要说明日一早,前线大将程普还要发动一场大规模攻势了。 不过,这一夜,和军帐中的忙碌本身相比,大部分值夜的义从、幕属却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这是因为两位军师从三更天时被燕公召唤到后帐,便一直没有出来。结合着白日间镇东将军与下邳的传闻,不免让这些能接触到大量战事资料的人多想……僵持了小半年的战局,会不会就此出现巨大转折? 后帐中,和前面的忙碌不同,除了几名侍卫外只有公孙珣与贾诩、荀攸三人在此,而三人或坐或立,对着一副巨大的立起来的大汉十三州地图,也早已经沉默了许久。 其实,今夜公孙珣那突如其来的警觉说起来格外简单——他绝不相信曹孟德与刘玄德是坐以待毙的人! 这天下坐以待毙之人太多了,成气候的诸侯中也不乏类似之人,但曹孟德、刘玄德,还有之前的袁本初、董仲颖这四个人绝对是例外的! 他们是公孙珣道路上不可避免的对手,而非是绊脚石! 非只如此,无论是自家母亲的‘历史经验’,还是公孙珣与这四人的实际交往过程,都还在清晰无误的提醒着这位拥有了天下二一之数的燕公——曹刘二人比董袁二人更加坚韧,也更加豁得出去,他们一定会反击的! 所以,现在下邳一战既然爆发,那无论结果如何,力量不足的刘备且不提,手上依旧握有巨大军事力量的曹操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如果关羽突袭失败,东线燕军遭遇重创,则无疑是开战以来中原联军的最佳反击时机; 而如果关羽突袭下邳成功,则意味着中原联军的防线再度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大到曹孟德很可能根本堵不住的地步……那么这种情况下,其人更要孤注一掷! 再考虑到双方交战近半载,军中疲惫之态也都有了一些;各自身后的后勤压力也因为这次青徐秋收大面积减产而瞬间陡增……那么真要是被对方得手,说不得真有可能出天大的岔子。 于是乎,现在问题在于,曹操如果孤注一掷,或者说发动反击,那么他将会从何处反击? 是主战场官渡及其左近的汴水防线吗? 还是注定会出现大波折的东线一带? 又或者是一直处于某种静坐战姿态的颍川、南阳等西线一带? 自东海到汉中,战线绵延千里不止,哪里是一时半会能说清的,但偏偏就得搞清楚!不搞清楚,是要死人的,而搞清楚了,此战说不得便能直接做个了断。 “应该不是青徐。”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榻上的公孙珣闭着眼睛,将手拂过榻前羊皮所制的地图一角,忽然开口。 “主公所言不错。”
贾诩即刻肯定。“亦或是说,如果是青徐的话,其实并不足以改变局势,而不足以改变局势的谋划,不管成败,其实是无用的。”
荀攸也缓缓颔首。 这个道理还是很直接的……如此局势之下,曹操一旦发动突袭,必然是以致胜或者逼迫停战为目标的,否则便毫无意义,也没有讨论的必要。而既然是这种战略上的反击,那么其人的目标一定要具有决定性的战略意义。 或者是军事层面上的,或者是政治层面上的那种,或者二者兼有。 实际上,从官渡早有准备的大营来看,从之前曹操依次果断放弃濮水、汴水以北土地来看,对面那位曹司空应该很早就对此战有所谋划。而既然是很早便开始的谋划,便更加可以确定对方可能发动的突袭一定是所求甚大。 “也应该不是南阳方面。”
既然打破了沉默,公孙珣便继续闭着眼睛认真分析了下去,或者说他必须得做出判断。“若从南阳发动,往关中而去,事成固然足以反覆大局,但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贾荀二人也都纷纷颔首。 话说,此战的根本性质自然是公孙珣南下的兼并战争,但表面上却是‘迎回天子往归长安’的口号。而曹操那边打出的口号也很直接,便是‘奉天子命西征伐逆’,‘夺回长安’!甚至曹操在跟公孙珣前期打嘴仗期间,眼见着战争不可避免,临起兵前去祭祀桥玄写祭文的时候,都自称是西征路过……那篇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公孙珣是认真读过的。 不过,再怎么情真意切,再怎么喊口号,所有人却都知道,曹孟德想夺回长安,或者说从南阳那边直接夺回长安的可能性都极低。 原因很简单。 首先,武关这个地方太难打了!武关其实只是三辅往南阳盆地那条险要道路上的关卡之一,沿途类似大小关卡、屯所得有七八座,那条道路便是能胜,也不可能速胜。 其次,中原联军的西线实际统帅,也就是刘表和吕布这二人,本来就缺乏从南阳发动反扑的欲望,这才是西线打成静坐战的根本原因……前者虽然最后被南阳这个巨大的鱼饵勾着出了兵,但本质上还是个守户犬,派兵去前线援助可以,想让他在家门口冒险打仗,那是一万个不乐意的;而后者就更有意思了,这数月间,从公孙珣当日官渡血战得胜以后,吕奉先便一直书信不断……投降未必,可是想避战媾和的心态却是显露无疑。 所谓坐以待毙那四个字,其实就是刘、吕这二人的真实心态了……他们求得是苟且安乐,仅此而已。 甚至,仗打到这份上,公孙珣手上一直握着的一支所谓余裕兵力,也就是徐荣带着的一支一万多一些的关西兵,根本就是吕布、刘表这哥俩给省出来的! 总之吧,想要掌握南阳大局的这二人离开自己的防区去碰武关,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 但也仅此而已了……一东一西,掐头去尾之后,其余各处,自巨野泽到陆浑关,公孙珣便再无十足把握了。 “孙策骁勇,极类其父,若是其人忽然引一支大军,不计生死,直突陆浑关往弘农,反倒是真有可能危及关中的;而若其人直突轘辕关向洛阳旧都,且不提洛阳残破,只说官渡后路,却也是危殆……不可不防。”
公孙珣根本不去看地图,便继续坐在榻上分析了下去。 “除此之外,官渡本身也是重中之重……虽然官渡连营相对,但外围是不可能全部封住的,而且曹孟德本人也极有决断,再加上如今军中疲态已现,若曹孟德亲自引精锐绕后来攻,或是从一侧汴水突破向北,绕后断官渡补给,也都是要仔细防备的。”
“还有汴水、白马一带,曹操若引兵渡过汴水,不去攻官渡,而是与东线诸将一起急攻白马,也是要命的……白马渡才是我军真正命门。”
“至于驻守苍亭的于禁,也算是一处去路,但前提是云长攻击下邳失败,曹操想趁机留住云长。”
“再往后,应该便没有了吧?”
“臣以为官渡大营这里倒不必过于忧虑。”
一直等到公孙珣将沿线要害一一阐述完毕,立在地图一侧的荀攸方才从容开口。 “怎么说?”
公孙珣倒是面色不变。 “其一,我军没有疲敝到极限,大营防备并无懈怠到被一击而破的地步,甚至我军都还尚有余力发动攻势,谈何仓促被破?其二,我军大营身后真正要害只有一条运粮通道必经之乌巢泽北岸而已,殿下却向来防护得当。”
荀攸束手正色而答。“若曹操真欲从此处行险,反而只是自寻死路,因为其人兵马暴露在大营之外,我军骑兵须臾便可将其围杀于乌巢泽周边的旷野之上。”
公孙珣面上若有所思,缓缓颔首。 其实,公孙珣自己也不觉得官渡大营在他的小心看顾下会出岔子,只是碍于乌巢二字的敏感稍作试探而已……实际上按照他本人的经验与观察,官渡这里与其担心曹操搞什么‘火烧乌巢’,倒不如担心对方来个火烧连营。 毕竟嘛,已经秋末了,水位渐退,草木枯黄。 可即便如此,早在秋收之后,其人便已经下令全军运输沙料,堆砌隔断营寨,以防火势了。 “汴水那边呢?”
公孙珣既然得到荀攸的肯定,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后,便继续正色追问不止。“公达以为如何?”
“汴水那里兵力稀疏,又是步兵为主,当然不得不防。”
荀攸认真答道。“但明公真的信不过娄司州还有高、徐、张三位将军吗?”
公孙珣终于微微露出笑意……他怎么可能信不过这几个人? 或者说,正是极度信任这四个人的忠诚与能力,公孙珣才会放心将这么大面积的辖区交给他们来处置——娄圭抓总,徐晃负责汴水当面直接防务,高顺守住整个黄河南岸仅次于官渡的最大要害白马,张郃去控制结合部。 而若一旦有变,以官渡大营骑兵之盛,完全可以迅速支援过去。 实际上,官渡东侧的这个汴水防区一直是公孙珣原计划中的总攻方向……如果没有审、关、郭三人在东线突然发动了下邳战役,那么程昱的营州兵和太史慈从辽东募兵归来后,本该是一起投入到这一带,然后做出正面突破,以求夹击官渡的! 即便是鲁肃与官渡一体,一时难下,至不济也可以转向东南方向为突破口,与关羽合流,击破兵力不足的夏侯惇,反向包围乐进、李进、张超、高干等东线大将,或者逼退他们,以奠定阶段性胜利。 一念至此,公孙珣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一般,却又一时难以置信,只是面上不显而已。 “主公。”
就在此时,贾诩也主动缓缓出言。“臣以为,无论是从曹军方面来看,还是从我军要害本身而言,重点总是有几处的……所以即便是做出判断,也总难防备万全。既如此,何妨主动出击,又或是引蛇出洞?不指望能仓促决胜,但总能试探出一二虚实吧?”
公孙珣回过神来,稍一思索,情知这是最好的法子,便重重颔首,下定决心: “即刻传令,让徐荣从弘农往东而来,出轘辕关攻孙策所据阳翟、阳关!明日程普正面进攻之时,让张辽、成廉二人从乌巢绕行官渡东侧,往陈留城下一行,以威慑鲁子敬!然后明日战时,我要亲自上前线督战……看看曹孟德到底在不在此处!”
贾、荀二人一起立定听命。 “还有,”片刻之后,就在贾诩准备往前帐布置传令的时候,公孙珣忽然又在榻上喊住对方。“文和,让那个邓当来见我……” 荀攸面色不变,脚步不停,早已经走出后帐,而贾诩会意,稍微点头后也干脆离开。 片刻后,邓当进入后帐,稍作停留后也就此离去。 一夜难眠,第二日一早,公孙珣不及往前线而去,也没来得及借邓当施展打草惊蛇,却是先收到了徐晃的快马急报! 原来,屯驻定陶的曹军东线大将高干数日前忽然有所异动,似乎是向身后昌邑方向分出了足足两千兵马,这本是寻常支援举动,而定陶是中原大城,也不足以成为战机。但徐公明毕竟是徐公明,其人是个公认的认真负责且不计辛苦之人,所以依旧主动派出了大量哨骑,深入曹军腹地数十里进行打探,然后居然成功截获了曹军一名信使,并得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信使是夏侯惇从徐州方面发出,经昌邑往官渡而去的,其中清楚写到,非只是下邳已经为关云长所得,便是中原联军最东线都督徐州军事的大将周瑜,竟然也在突围途中被郭奉孝和关云长截住,当场殒命! 徐州已经易手! 事关重大,徐晃不敢怠慢,直接将俘获的信使还有书信一起星夜送往官渡而来。 而等公孙珣疾速召见信使一行人后,便几乎立刻断定了这一行人的真实性……这是一群年轻到刚刚加冠的年轻属吏、军官。 为首者唤做曹真,乃是曹操养子,字子丹,当日战后虎豹骑建制不存,其人也随虎豹骑残部一起改为各地机密军情信使,因为反抗,已经当场被徐晃部哨骑联手格杀,只得首级送来。 除此之外,从行的还有两个活人,一个是夏侯惇麾下机密文字属吏吴质吴季重,乃是定陶本地人;还有曹操本部机密文字属吏,出身沛国谯县的朱铄朱彦才。 其中朱铄倒还算有些气节,死活不愿开口,可那个吴质却是几乎将自己所知军情全盘托出,东线虚实更是倾其所知,尽数验证了一番,恨得朱铄在旁目眦欲裂,却又无可奈何。 公孙珣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瘦子在另一个时空中的成就与恩怨,甚至根本不认得这二人,但他却知道那个胖乎乎的首级主人曹真曹子丹是谁!所以几乎是瞬间便已经明悟——消息是真的,关羽已经得手下邳,而且周公瑾棋差一招,已然身死,如今夏侯惇仓促往援彭城,尚未归来! 不过,关于曹操动向,这一行人是从夏侯惇处往官渡而去,却俨然并不知晓。 公孙珣按下心中震动,没有去管大帐中诸多军官的兴奋,更没有注意到刚刚归队的蒋干面如金纸,而是对着身前这二人一时犹疑……他准备放回去一人,明白的借此告诉曹孟德,自己已经尽数知道下邳战况,让对方不要再做遮掩了! 也是借此逼迫施压曹操的意思! “殿下,不妨放归朱铄……”荀攸忽然上前提醒。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是在众人不解之中,唤来后营留守牽昭总揽中军庶务,便下令将那个更瘦一些的朱铄带上,即刻出发往前线而去了。 话说,官渡大营中其实一直处于战争状态,程普此次组织的攻势看似强大,却也算是官渡的日常了,不然也不会有之前前线营寨的频繁易手……基本上而言,双方在多重防线的遮蔽下,都不会恶意消耗人命,一旦一方成功突破,被突袭者往往会主动撤退到下一层预备防线,以避免过多的肉搏伤亡,而前者也不会再去碰守备严密的新防线。 双方类似的争夺战已经爆发了不下六次,燕军进四退二,稍作上风。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战争旷日持久,而土山、地道、砲车渐渐成型,望楼、栅栏也越修越牢固后,这种争夺就渐渐显得有些吃力了起来。 然而回到眼前,这一次眼见着两军准备妥当,官渡即将爆发一场所有人都已经有心理准备的攻坚战时,随着燕公公孙珣亲自坐镇前线,气氛却是显得有些紧张和怪异起来……尤其是昨日公孙珣往曹操营中送去数件女装,而今日公孙珣忽然又在战前派出使者交还了一名战俘。 果然。 战斗猝然爆发,而且上来便有一种疾风骤雨之势……来不及加装轮轴的燕军各营砲车仗着数量优势率先发难,而在程德谋的亲自压阵下,无数河北甲士如潮水般直接从各营涌出,在砲车尚未完全停下之前便试图前突抢占被砸破栅栏的曹军前营,直接打了个南军措手不及……然而,曹军俨然也得到了训令,同样是不等对面砲车投射完毕,便从安全的土山后方蜂拥而出,同时他们数量较少的砲车也不再追求什么机动优势,直接不管不顾的朝着燕军砲兵阵地反动了反击! 这当然也能理解,因为坐在最高最安全的那个土山之上的公孙珣,亲眼看到了曹仁的镶边曹字大旗出现在了前线! 而片刻后,公孙珣的这种恍然却随着曹军的死战不退,以及越来越多的将领旗帜出现在曹营一线后,而渐渐变得疑虑起来……两面黄字大旗赫然代表着黄忠和黄盖,而文聘、李通、陈武、徐盛诸将的旗帜更是连辨别都无须辨别的。 最后,公孙珣甚至看到了曹操麾下屯田中郎将任峻的旗帜出现在了前线!没办法,这个任姓实在是南军独一份。 而更加荒谬的是,任峻的职责可是负责民夫补入辅兵的后方大营辅佐,换言之,其人所部根本就是曹操手下最弱的二线新兵! 曹营大将尽数出现在前线,再加上士卒数量明显多于程普准备的三万大军……几乎可以断定,曹操是倾巢应战,而且战意勃发! 但是,为什么呢?燕军上下,人人都在疑惑。 不过,这种疑惑很快就随着曹操本人出现在正对面的土山之上而烟消云散…… 至于心中有所猜度的公孙珣,其人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曹孟德穿着女装还挺漂亮! 怪不得手下要拼命! ———————我是女装大佬的分割线——————— “太祖数挑战,操固守不出,因使人集巾帼妇人之饰数十,以砲车发曹营,以讽曹操。操部将皆大怒,操亦怒,乃上疏南阳表请决战。书甫发,翌日太祖复集兵来攻,操本欲固守以应之,忽得朱铄自北面至。朱铄者,操乡人心腹从事也,持徐州军机文书往来,为徐晃所获。其人既得北来,操乃知太祖尽得徐州虚实,遂尽发全军迎战,复着巾帼女装,登土山督之。曹军羞愤震怒,兵甲六七万,人人向前,而我军稍不利。左右急之,顾太祖,太祖遥望曹操许久,方大笑,乃回顾左右曰:‘孟德如驴技穷矣!’”——《世说新语》.诡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