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何止是公孙珣猜到了对方来意呢? 曹孟德心里也是门清的,甚至于身后诸多军官怕都是有些明悟的,至于说藏在队伍里的娄圭、戏忠等人就更不用说了。 一句话,无外乎是要诛宦! 诛宦!诛宦!诛宦! 公孙珣都已经听烦了,然而,这却是这个时代朝争的主旋律,也是士人们一致的心愿。 反复数十载,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甚至有多少人被破家灭门,然而就是要诛宦!如果说前面还是纯粹的所谓大义所在,那么到了后来双方根本就是家仇国恨,生死大敌,有我无他了! 看看王允和孔融就知道了。 王允的恩主因为王允年轻时的冒失而死在了阉宦手里,那么以他王子师的‘刚’,对宦官存在半点妥协的可能性吗? 孔融的亲兄长是怎么死的?虽然是张俭的牵连,可动手的还不是阉宦?这两个真的是家仇国恨! 那么对应的,以如今的朝堂局势,不管是政治投机,还是说想要真的做事情……都得要诛宦!因为只有诛宦才能将士人团结在一起,并获取他们的支持! 如今的天下,做事情也好,为个人前途野心也好,你总不能说我不用士人中那些正经人才,我用十常侍吧?! 不过,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公孙珣、曹操,还有众多在场的官员们却各怀心思。那些底层官员们的畏惧或无知且不说,公孙珣和曹操这两个懂得‘大势’的年轻两千石此时心态却也是很微妙且严重不一致的。 曹操很纠结,而且说实话,他此时居然有些无奈和疲惫,之前见到这两位士人翘楚后的兴奋也是一时黯淡了下来。 宦官该不该死?所谓‘诛宦’中该持何种立场? 这两个问题毋庸置疑,且不说宦官本身的恶劣举止,便是曹操家族整体从宦官出身转向士人家族的方略就不允许他三心二意。便是桥玄不也交代了吗?最起码不能站错队。 但是,曹操毕竟有自己的苦衷。 要知道,从之前到现在的几年内,在张让、赵忠二人的带领下朝中宦官势力气焰正盛,简直不可一世。而曹操的家族却偏偏因为之前皇后被族诛一事而一落千丈,不得不中止了向士人家族的转型,转而依靠着之前宫中的关系寻求恢复势力。 没错,曹操家中如今处于转型中,根本没法和宦官作出完全的切割……譬如现在,作为家族下一代的长子嫡孙,也是将来的曹氏、夏侯氏、丁氏这个集团的领袖人物,按照他曹操以往的作为和政治立场,他毫无疑问应该是诛宦主力;然而也就是此时,曹操的亲爹曹嵩,却依靠着跟宦官打得火热在做大鸿胪,而且按照那位的德行,说不定将来还准备花钱整个三公玩玩呢……这是个标准的阉党! 那么就算是父子俩早几十年就相互看不顺眼,然后真能拎刀子砍自己亲爹吗?真要是闹出刀兵相加的场面来,以如今曹氏家族这个诡异的状态如何能保证自家不被政潮撕裂? 可话又说回来,躲得过去吗? 而且再说了,自己一个区区比两千石的骑都尉,连个太守都没干过,真有事情压下来,这肩膀也不硬啊! 于是乎,曹孟德是真的表面如常而心惊不已。 至于一旁握刀而立的公孙珣就从容多了……因为他站的高看得远,对局势洞若观火,而且有恃无恐! 首先,公孙珣心里明白这伙人是怎么一回事。 王允、孔融,这俩人和之前的袁绍、许攸那群人一样,毫无疑问都是士人中的激进派,也就是恨不能今天就杀了宦官全家那种,同时他们还互有联络,甚至有可能早已经形成了一个激进政治联盟。 但是,必须正视一点,那就是两伙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袁绍和他的那群人是标准的武斗派! 赵忠警告袁隗,说他大侄子袁绍‘坐作身价,好养死士’绝不是胡扯,实际上袁本初这厮的几个‘奔走之友’中,诸如张邈张孟卓,早早靠着自家财力在家中‘养士数千’,而另一个吴巨吴子卿,据公孙珣所知,干脆就是专门为袁绍招揽剑客死士的。 换言之,最起码袁绍那伙人心里面早就对局势有了清醒认识,知道不动刀子是不行的。 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王允和孔融这种传统士大夫了,他们是天真派。 所谓天真派,就是讲这群士大夫眼高手低,明明跟阉宦是血海深仇,却根本没弄明白,所谓阉宦是皇权的延伸和爪牙,居然还是一腔的热血,一腔的忠君爱国……在他们眼里,天子居然可以跟阉宦分割开来。 换言之,他们居然还对天子抱有幻想,指望着天子能被形势逼迫着认清局势,主动选择士人而抛弃阉宦。 没错,他们根本不敢想象,也绝不会做出冒犯皇权的事情,他们只想诛宦!别看孔融握着佩剑雄赳赳气昂昂的,真要是让他如何如何,第一个怂的肯定是他。 这不是天真是什么?或许是幼稚吧。 但即便如此,公孙珣也不怕这些人的幼稚会引火上身,因为他有恃无恐……他手上有好几万大军,张让和赵忠可没有王允、孔融这么蠢。而且,据公孙珣观察,天子或许是个重度财迷,或许被西园享乐消磨了许多精力,却绝不是个蠢货,这位天子绝对能分清楚什么人能杀了祭天,什么人能扔大狱警告,什么人还要继续依仗从而维护他屁股下的御座。 所以,放马过来吧……公孙珣泰然自若,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群人能玩出什么花来! 回到眼前,王允和荀爽毕竟是老成人,当然不会由着孔融这个愣头青继续惹事生非。于是二人得到公孙珣如此干脆的表态后当即松了一口气,然后一番遮掩,却是各自上车上马,先行往阳翟城而去了。 到了阳翟,王允拒绝了入城的按照规矩住进了城中的都亭亭舍内,然后稍微一番宴饮,心不在焉的这几人便屏退了闲杂人等,一时只留区区数个关键人物还在宴席场上——王允、荀爽、孔融;公孙珣、曹操,以及作为皇甫嵩使者刚刚来到阳翟的阎忠。 当然,还有个‘半人’,程普被公孙珣招手留下,却是让他扶刀坐到大堂门槛外监视动静的。 “之前在城外,听子师兄所言,似乎洛中有些事情耽搁了我的奏疏?”
片刻的沉寂后,端着酒杯的公孙珣忽然向前微微倾身,貌似不以为意的开口道。“你也是因为此事匆匆” “然也。”
王允瞥了眼正襟危坐在门前的程普,然后陡然正色言道。“文琪知不知道,自从你与皇甫公、朱公一起覆灭了颍川十万之众后,朝中局势忽然一紧?”
“意料之中。”
公孙珣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道。“之前天子愿意解除党锢,朝中阉宦惊惶不定,多少是因为十万贼人在前不敢肆意妄为……一朝当面之敌散去,松了一口气之余,依照张、赵两位常侍睚眦必报的性格,若不反扑出来,岂不是白称呼他们是阉宦首恶了?”
“文琪通透!”
孔融忍不住插嘴道。“正是此意。其实,你们这边动手前若是能与我们有所联络就好了,不然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莫说曹操还有那阎忠当即面面相觑,便是王允和荀爽都有些尴尬,也就是公孙珣泰然自若,仿佛早就有心理准备一般。 “文举糊涂了。”
最后还是王允无奈言道。“军国大事,战机稍纵即逝,哪里是能通报的?再说了,黄巾贼祸乱天下,能早除一日总该早除一日的。”
“不错。”
荀爽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天下局势还是很严肃的……五官中郎将还有骑都尉或许还不知道,就是几日前,汉中五斗米教也反了。那教主张修与张角仿佛人物,聚众谋逆,寇掠州县。而且,交州也复叛,合浦郡出了一个什么天柱将军,听名字似乎也与巫道有关系,太守、刺史全都被俘。当时三位中郎将捷报未至,洛中百姓私下相谈,都说蛾贼未去,米贼又来,天下十三州,方平一兖州,复乱一益州、一交州。”
这两件事公孙珣等人还真不知道,听完也是唏嘘,便是阎忠都捻须摇头不止。 能不唏嘘吗?如此算来,大汉十三州居然只有司隶、凉、并、扬四州未遭兵祸,而凉并那种早破乱上百年的地方……总之,这汉室天下如今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一阵唏嘘之后,瞅着孔融被众人怼的尴尬,曹操倒是趁机解围卖了个好:“文举兄如此愤然,不知道洛中阉宦这几日到底是如何反扑的?”
孔融张口欲言,却又一时气愤难耐,反而低头灌了一大杯酒水,而荀爽也当即耷拉下了眼皮。 倒是王允,依旧昂然正坐,直接将手中酒杯砸到了几案上:“吕强吕常侍死了!”
公孙珣和曹操当即一怔,阎忠也是一时愕然。 旋即,孔融也终于咬牙补充一个事情:“郎中张钧之前曾上书言天下之乱,俱皆十常侍乱政,请诛十常侍,十常侍当时不言,如今等到颍川战事一定,却又诬张郎中与黄巾勾结,也直接下狱打死了。”
众人一时愈发无言以对。 “还有侍中向栩。”
荀爽忍不住看向公孙珣言道。“因为这两件事情在南宫嘲讽阉宦,如今也被下狱了。”
公孙珣微微一怔,却是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敢问诸公,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阎忠忍不住出言询问。“我回去该如何向我家将军回复?如吕常侍,亦是宫中常侍,素来受天子信重,如何忽然死了?如张郎中一案,天子又是何等态度?还有那向侍中……” “我来说吧!”
王允板着脸缓缓言道。“吕常侍一事起因自不必多言……他本是北宫中难得正派的常侍,此番天子解除党锢,他居功甚伟,却也因此招来其余阉宦的敌视。这一次,乃是其余常侍集体进谗言,说吕常侍贪污,复又说他与党人相会密谋,最后居然说他常于密室读《霍光传》!”
众人心中一凛……贪污倒也罢了,如今这年头从宫中常侍到底下所谓清流哪个不贪?但是和党人密会的同时读《霍光传》就太阴险,也太要命了! 这个读《霍光传》可不是嘲讽人不学无术的,而是暗喻吕强想要学霍光行废立之举。 “莫非是因为这个罪名,外朝不便营救,所以吕常侍才被杀了吗?”
公孙珣蹙眉问道。 “非也。”
王允双手发颤。“天子受阉宦蒙蔽,让中黄门引兵去传召吕常侍下狱待审,吕常侍不愿受辱,直接自杀了。”
话到此处,王子师声音都发颤了起来。“据说他死前拔剑对来逮捕他的人说,大丈夫尽忠报国,怎么能落到去面对狱吏的下场?唯一可惜的是,他死后怕是局势真的要乱了!”
公孙珣难得震动……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吕强这个阉人居然很可能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这个大丈夫,不仅是说他能慷慨一死,更重要的是此人最后那句‘吾死将乱’彻底改变了公孙珣对他的认识。 长久以来,公孙珣都把这个士人在北宫的奥援当成了一个‘精神士人’,一个内应,甚至是一个政治叛徒。但现在看来,此人很可能是因为对局势洞若观火,所以刻意妥协。 想想就知道了,作为唯一一名能够沟通士人的北宫中重量级常侍,他的死,无疑会彻底断绝双方和谈的可能性。而作为帝国最强大的两个政治集团,一旦失去了相互妥协的弹性,会有什么后果根本不必多言。 吕强死前的这声悲鸣,如果处于真心,那说明他很可能真不是为了个人而为士人做事,乃是真正为了大局和国家着想。 “久闻吕常侍大名,却可惜未曾谋面。”
公孙珣长叹一声,正襟危坐,然后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却又倾倒在了地上。“且飨之。”
曹操几人不敢怠慢,纷纷仿效。 “敢问子师兄。”
公孙珣放下酒杯,严肃问道。“张郎中又是如何?我记得他出身中山,其弟正是我所举孝廉,还曾去过他家中……” “张郎中反而没有什么可说的。”
王允肃容相对。“他当时上书直言诛杀十常侍,就已经触怒了天子,天子在殿上当时便大怒,说他是‘狂子’,又质问左右十常侍难道没有一个好人吗?然后当场下狱。此番吕常侍既然自戕,十常侍自然不会放过他,直接让自家子弟诬他勾结黄巾,于狱中处死。”
公孙珣叹了口气……这便是吕强所说的‘吾死将乱’了! “向公又如何呢?”
公孙珣复又问道。“向公为赵国相多年,与我虽有龃龉,但多是为政相争,却并无私人恩怨。而且,他这人只是为人轻狂一些,嘴上不饶人,如何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向公建议,可让人去临黄河对河北诵《孝经》,凡千百遍,则张角必亡!”
孔融不由嗤笑一声,但旋即肃然。“这话嘲讽张让赵忠极甚,亦论及天子,也就难怪天子和张、赵二贼如此愤愤了,便也安了他一个勾结黄巾事,下了狱。”
公孙珣懂孔融的意思……当今天子有很多名言,注定要传世的那种,抛开刚刚处置张钧的那句‘十常侍难道没有一个好人吗’这种话,还有一句更加出名,那就是‘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 故此,对河北念《孝经》则张角覆灭,在孔融、天子、张让、赵忠这种聪明人看来,恐怕是针对天子那句话绝佳的讽刺之语。 然而,作为跟向栩打过数次交道的人,公孙珣却隐隐觉得向栩八成是真的犯傻了。但是,既然大家都觉的向栩是个大无畏的铮铮之人,自己又何必扯淡呢? “向公曾为我上官。”
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言道。“不可不救,我当速速上疏天子,请以己功赦其罪!”
“文琪此举大善。”
“如此最好。”
“正该如此。”
一片称赞之中,之前凝重的气氛也稍稍松快了不少。 而公孙珣听完这件事却是已经没有了多少敷衍的心思,他再度自斟自饮,却是干脆问道:“事已至此,请子师兄与六龙先生、文举兄坦诚相告,此来意欲何为?”
“欲以黄巾事除张让!”
孔融第一个昂声作答。 曹操与阎忠当即变色。 倒是公孙珣依旧自斟自饮不断,面色不变:“何以除张让?”
“朝中阉宦屡次以勾结黄巾事杀我同道,可天下人尽皆知,我辈士人乃是儒家正统,如何会与巫道相勾结?”
王允厉声应道。“倒是彼辈阉宦,实与黄巾勾结不断!文琪,我问你,黄巾俘虏尚在否?”
“俱在。”
公孙珣心下了然。“我这里有两万余,皇甫公和朱公处还在攻略不断,待颍川事平,应该也会各有一万余!”
“既如此。”
王允咬牙道。“我欲大索贼俘,并搜检阳翟张氏宅,寻得张氏与贼人交通之信物,以呈天子!”
听到搜检张氏宅一语,曹操不由心中一突,但面色不变。 而公孙珣依旧昂然自若,居然也丝毫不停:“愿助子师兄一臂之力。”
这么干当然不是没有风险,但是早有觉悟的公孙珣心里清楚,这种事情不管风险多大,事到临头都根本不可能拒绝的。 王允当即大喜。 而曹孟德见状,面色不动,心中也是无奈一叹,准备当席表态。 然而就在这时,一人忽然避席下拜,抢在了他的前面:“此事不必回身请教我家将军,我家皇甫公来时早有交代,在下此时自可应承……而且方伯,在下还有一言。”
“叔德先生请言。”
王允见状愈发大喜。 “黄巾起事已数月,张氏宅怕是搜不出什么东西的。”
阎忠失笑道。“而公孙将军这里的两万战俘,也已经经过多日移动整编,怕也是没什么东西了,倒是我家将军那里尚在攻城略地……应当先去那里寻访证据!”
王允不由沉吟,孔融则是跃跃欲试。 而公孙珣和曹操,还有荀爽,却是今日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了座中这位凉州名士。其余两位怎么想的不知道,但公孙珣却很好奇,这阎叔德是在坑皇甫嵩呢?还是心存大义,真的想要协助王允剪除阉宦?要知道,原本皇甫嵩是可以轻松避开这波风潮的。 若是后者,这凉州名士居然也这么幼稚吗,以为能靠天子来扳倒张让?!然而这可是贾诩的知交,公孙珣死活不信对方这么水! 可若是前者……那就有意思了。 而且,岂不是正好少了一个麻烦?甚至,一举多得! ——————分割线宁无一善者乎—————— “中常侍赵忠等遂共构强,云:‘与党人共议朝廷,数读《霍光传》。强兄弟所在并皆贪秽。’帝不悦,使中黄门持兵召强。强闻帝召,怒曰:‘吾死,乱起矣。丈夫欲尽忠国家,岂能对狱吏乎!’遂自杀。忠等复谮曰:‘强见召未知所问,而就处草自屏,有奸明审。’遂收捕宗亲,没入财产焉。”
——《后汉书》.宦者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