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珣说到做到,当日晚间,随着吕范、王修等人移动本部大营来到淇水畔,而不少渡河去追波才的一众将校也纷纷回转,这位五官中郎将真的就在要在河畔设宴,犒赏全军。 平心而论,这是很危险的。 因为如果黄巾军中有孙坚那样的猛骜之士,有审配那样既有谋略又有决断的才智之士,说不定就能瞅准机会集结败兵过河,一个反扑,来个黑虎掏心,反败为胜! 但很可惜,黄巾军注定不可能有这种人才,最起码颍川黄巾没有……如果有的话,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实际上,宴会开始之前,公孙珣正要先处置另外一件关于颍川黄巾的重要事件。 头顶的太阳热辣辣的如之前两日一般,哪怕是黄昏将近,也依旧酷热难耐。 然而,仓促搭建的临时军营中,众多刚刚归来的公孙珣所部军官们却不顾燥热纷纷围做一团,直到公孙珣当仁不让的踱步而来,他们才各自敛声,并纷纷后退让开。 “你便是波才?”
公孙珣戴着鹖冠,扶着腰间断刃,披着锦缎披风,在一众将校的环绕下低头对着地上那人正色询问道。 此人身形高大,虽然被捆缚严密,却依然有数名甲士小心看管压制,此时听到声音方才抬起头来,却出乎意料的在火燎的半拉头发下露出了一张比想象中要年青一些的脸。 “你今年多大?”
公孙珣见状不由蹙眉再问,又嘱咐甲士们稍微后退。“且微微松开他。”
几名甲士闻言后退两步,只是依旧拽着手中绳索而已,而波才这才在地上直起腰来昂然作答:“我便是波才,今年三十二岁!”
看着对方双目满是血丝,脸上也有不少黑灰血污凝结成的污渍,公孙珣难得感慨摇头:“堂堂颍川黄巾渠帅,竟然只比我大四岁吗?大好青春何必做贼,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这有什么好摇头的?”
波才双目满是血丝,脸上黑灰血污凝结成块,闻得此言居然当场笑了出来。“你二十八岁可以当太守、当将军,还是个侯爷,我三十二岁做一个渠帅便不可了?若非兵败,我还想杀入洛阳,宰了刘氏天子,让我家大贤良师做天子,我做个大将军呢!”
周围一片哗然,甚至有人直接拔刀握矛,但眼见着公孙珣默然不答,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我问你,可愿降?”
公孙珣眼见着周围熟人越来越多,便是朱儁和皇甫嵩也引人来此处观看,但终究是在沉默片刻后问出了这句话。 “你是在说笑话吗?”
波才闻言当即嗤笑不止。 刚刚随皇甫嵩到来此处的傅燮也当即拱手相劝:“君侯,之前洛中尚书台、黄门监曾于殿上论及各地渠帅赦免一事,而当时虽然没有明文旨意下达,可陛下与诸公之意均是不赦……这事你也应该知道才对。”
此言一出,周边将校纷纷蹙眉,但公孙珣只是看了自己这位小师弟一眼,却并未作答。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皇甫嵩此时却自后踱步上前,并解了这个围:“南容这就错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和中枢诸公真正在意的乃是颍川当面之地能否肃清,而如今局势,若是波才愿降,则颍川剩下的诸城和数万逃兵便无须耗费时日、力气扫荡了,届时颍川速平,天子只会高兴才是。”
“不错。”
便是素来刚硬的朱儁此时也叹了口气,然后在后面接口道。“若能速平颍川,中枢只会高兴……只是波才,你到底愿不愿降?”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降了!”
波才听了半晌,此时倒是干脆应声道。“本就只想一死,若能再与尔等添些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朱儁冷笑不止,当即拔刀而出,却被皇甫嵩回头一个眼神给制止了,而前者嗤笑一声,倒是干脆收刀驻足不语了。 话说,虽然公孙珣遣人抓了波才,取了阳翟,算是耍了个花招,而且有些刻意倨傲的姿态。但不管如何,此番大战六万对十万的功劳却还是让给他朱儁将功赎罪的。故此,对于右中郎将朱儁而言,这份恩德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好在此时越过公孙珣去处置人家的俘虏。 “波才。”
果然,公孙珣扶着手中断刃缓缓出声劝道。“两军对阵,杀伤甚重,你恨我们理所当然……然而,如今颍川战局已定,再打下去,于我们而言只是费时费力,于你们黄巾贼残部而言,却是要拿命来博的!故此,我让你投降,不是看重你一人性命,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你便是等此间战局了了,自戕求仁又如何?我所望的,乃是你还尚存些许良心,顾念那逃出去的数万颍川子弟性命,仅此而已!”
波才沉默片刻,却还是低头笑了起来:“你这些话骗骗下面那些人便罢了,何必骗我?我们既然已经反了,在你们官军眼里便是蛾贼、叛逆,怎么可能会真饶了我们性命?现在说不杀我们,无外乎是怕屠戮过甚,引得逃出去的那数万残兵心生惧戒,拼死抵抗而已。等颍川都被你们拿下了,十万子弟,怕是要在黄泉渐次相会吧?!”
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因为经历过东郡黄巾覆灭的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出言保证,这些人也绝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或者说,自己在他们这些造反的人眼里,本身就不是个可信的人。 更不要说,颍川就在洛阳边上,此地还有两个持节的中郎将,他还真不一定能保证那些降兵的安全。 “无话说了吧?”
波才抬起头来,冷笑不止。 “那你也无话了吧?”
公孙珣凛然直对。 波才叹了口气,却又摇了摇头:“还有两言。”
“你说。”
“我知道你们杀了我后一定会悬我首级去各地黄巾军尚存的城前展示,以威吓迫降……若有降者,请在他们投降后告诉他们,我波才并未苟且偷生,是主动求死!”
“投降后说这一句话也无妨。”
已然见惯了生死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若是我部去做此事,必然会有此言。”
“还有。”
波才继续在地上昂首大声道。“昨日我黄巾军战亡数万子弟,夏日天热,你们一定会尽快焚烧以防瘟疫吧?”
“这是自然。”
“那就请焚烧时告诉他们的尸首,让他们到了黄泉下去务必去寻我!”
话说到一半,波才忽然面目狰狞起来,声音也陡然变得狠厉,引得牵着绳子的甲士纷纷拽紧拉住。“到了泉下,我一定知耻而后勇……若还能聚鬼卒十万,定然能砍了幽都王的脑袋,立黄旗于幽都!届时不负他们,也不负了大贤……” 此言刚说到一半,周围将校便纷纷变色。 其中,有人如那些北军出身的军官,大部分是止不住的惊恐;有人如吕范、董昭、王修、关羽、李进、乐进纯粹是面色惊异;而有些人,如程普、韩当、高顺、张飞、刘备、牵招、杨开、褚燕等人,虽然面色不一,却是纷纷各自拔刀在手。 但公孙珣怎么可能让波才把这种话说完?又怎么可能让别人动手呢? 他亲自拔刀上前,一手揪住对方发髻,一手挥动那把断刃……断刃削铁如泥,割首亦如割帛,只是一刀便将此人的首级直接取下。 前一刻还在昂然做声的十万黄巾统帅,下一刻便再无半点声响。 夕阳西下,一时万籁俱寂。 “不意此贼血气如此旺盛。”
公孙珣扔掉首级,又将刀子递给了第一个涌到身旁的褚燕,却是看着自己身上那胳膊位置被溅了一摊鲜血的裾袍闷闷不乐。“我刚才看淇水多是尸首,此时尚未打扫干净,怕也不好去洗的,难道要穿此袍去宴饮?就不该在宴前着急处理此事的。”
“将军带血夜饮,岂不更添气势?”
皇甫嵩正色劝道。“文琪何必挂怀?”
公孙珣接过被褚燕用衣袖擦过的断刃,重新配好,这才再度笑着应声道:“怎么,皇甫公和朱公也要来我营中夜宴吗?你们在此处,怕是军中将校俱要不安的,也不好放肆宴饮。”
朱儁倒是有些醒悟:“怪不得之前你只请了我部的孙文台与皇甫公麾下的傅司马,我还以为文琪是看不上我二人呢……现在看来,居然都是青年才俊,果然是我老了吗?”
皇甫嵩闻言也是低头一声苦笑,然后摇头不止。 “既如此。”
公孙珣甩了下衣袖。“反而要请两位将军入内饮上三杯,否则岂不是要让人说我们年轻人不懂礼数?”
朱儁不由大笑,便是皇甫嵩也不无不可。 于是乎,众人不再理会地上尸首,公孙珣也不理会自己腋下的血渍,众人在吕范的带领下来到后营一处临河的高台地上……此地果然早已经备好了酒肉。 夕阳沉的很快,周围迅速点起了颇多火盆、火炬,火光映在高台下的淇水中,摇曳不断……而军旅匆忙,临河晚风飒飒,乘隙置酒宴饮,以避暑气,居然颇有一番滋味。 公孙珣是此营主人,所以当仁不让的坐到了主位,两位中郎将则一起坐在西侧上首位置,其余诸人也纷纷按照品阶、官位列坐完毕。 “可惜!”
火光下,公孙珣举杯起身,刚要说话,却又忽然心中一动,转而说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词汇。 “君侯何言可惜?”
孙坚拱手问道。“如此大胜之下,又难得豪杰汇至,咱们置酒宴饮,哪里可惜?”
“正是可惜豪杰汇至啊!”
公孙珣举杯叹气道。“可惜孟德兄过河追索过于深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惜我兄公孙伯圭见在河北,随我师卢公对垒张角;还可惜,有一位旧交,唤做吕布吕奉先的也在彼处……若这三人也在此,此宴堪称群英会矣!”
“是不是在说我?”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在台下大笑回应,而且声音由远及近。“听说刘玄德已经拿下了波才……枉我与元让辛苦追出几十里,又辛苦几十里地跑回来……不过回营后听说居然有宴,也是总算没让我曹操白辛苦这一日……来来来,群英会在何处?宴饮焉能少我?!”
此话说完,曹操果然一身风尘,带着夏侯惇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公孙珣举杯大笑:“说孟德孟德到,孟德兄既然来了……那我兄公孙瓒还有那吕奉先不在也无妨了,此宴确实是地地道道的群英会!不过孟德兄,你既然来晚,便得有所表示吧?!”
“我自罚三杯!”
曹操摇头晃脑,丝毫不以为意,俨然是酒场老手。 “不可以!”
公孙珣依旧举杯凛然道。“当为诸君一舞!”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要曹操来舞一曲……这年头娱乐项目少,宴饮者玩嗨了亲自歌舞本就是宴席上的常态,别忘了蔡邕这老头就是因为席间别人对他跳舞而没做回应才得罪人的。 实际上,曹孟德也没有拒绝,反而直接拔剑笑道:“大丈夫志怀霜雪,我既然来晚,为诸君剑舞一番又如何?只是有舞没歌吗?谁来为我歌一曲啊?”
曹操这意思本来是要公孙珣跟他应和一番的……这真是这年头宴饮的常态。 但是,公孙珣举杯四下张望,却忽然一伸手指向了座中一人:“玄德,今日在场之人,数你功勋最大,而且当日在緱氏山为学,你也是喝惯了酒的,便由你来歌一曲,为孟德兄相和!”
刘备虽然自从母亲去世少言寡语,但今日立下大功,前途在望,也是着实兴奋,便当即起身应答。 “且住!”
就在这时,座中一人也跟着起身道。“一人剑舞,不足为乐,今日得见诸位英豪,又蒙白马将军临阵夸耀,坚也愿持剑伴舞,以属五官中郎将!”
公孙珣坐下身来,一拍几案,酒水撒了不说,还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那就请曹孙刘三位为我这个主人歌舞一曲!”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而等刘备在那里稍微思索,想了几句聊表自己心情的酒话,又稍作修饰套入酒席中的常见曲调,便立即示意宴席再开。 “且慢!”
公孙珣看了看那边坐着的朱儁、皇甫嵩二人,又看了看面色不渝有些古板的傅燮,然后猛地想起一事来,却也是拔出了自己那刚刚杀了人的佩刀来。“德谋何在?”
程普闻言赶紧出列。 “今日宴饮,只论风月,不谈军旅,万事不忌,务必放肆一饮!你持我刀,再移我节杖至你身后,为此宴监酒令,敢以礼仪、军旅事相论者,杀无赦!”
言罢,公孙珣便佩刀递给对方,然后复又一甩带着血渍的衣袖,对着台中已经准备好的曹孙刘三人昂然笑道。“你三人速速开始,莫要误了大家兴致!”
众人一时凛然屏声,静待剑舞。 ——————我是汉末天团曹孙刘的经纪人—————— “术表策为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兵财千余,骑数十匹,宾客愿从者数百人。比至历阳,众五六千。策将渡江转斗,忽然横槊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凡三遍,方怆然渡江。众皆不解,独朱治知之,乃曰:‘此先文台公伐黄巾,过颍川,会大胜,遂于淇水畔宴饮,号曰‘群英会’。时公孙文琪在坐,公与曹孟德、刘玄德共醉舞于帐下所歌也。’众遂慨然。”
——《汉末英雄志》.王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