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孙坚参加了临时军议,然后便匆匆返回自己驻扎的地方去了。而他手下一群徐扬英豪,身份大多不够参与军议,便匆匆围了上来,询问事端。 “恰如皇甫将军之前所猜度的那样,洧水那边的公孙中郎将早有谋划。”
孙坚倒是干脆利索,直接便全盘托出。“而且他居然还和皇甫将军计划的一样,准备用火攻……公奕(蒋钦字)刚走,那边便不约而同派了一位叫褚燕的曲长前来通气,据说此时那位白马将军已经引万骑绕洧水而行了,明日清晨应该便能绕到敌营南段放火!”
“那我们又该如何呢,之前不是说让我们这一部做先锋去放火吗?”
问话的唤做祖茂,字大荣,乃是孙坚吴郡乡人,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所以说话毫无顾忌。“如此到手的功劳岂不是没了?”
此言一出,着实有几人颔首赞同。 不过,孙坚身侧有一人相貌堂堂,闻言倒是微微蹙眉,而且不惜当众反驳:“原本千人敢死出城就是冒险之举,既然公孙中郎将有万骑承此重任,那破敌的胜算岂不是更高了一些,何必为此烦恼呢?少死一些人不好吗?不如先行休息,明日一早随大军出城破敌!”
这人一说话,周围人便都有些讪讪起来,最起码不好反驳……原来,这个叫朱治字君理的人跟其余追随孙坚的人不同,如祖茂、蒋钦纯粹是地方豪强子弟,算是以武力侍奉孙坚;又如吴景孙坚是妻弟、孙静是亲弟、孙贲是大侄子、徐真是妹夫……这些人,在孙文台跟前是没有任何决断力的,他们最多也就发发牢骚,真等到孙坚大手一挥说如何如何的时候,这群人肯定会闭上嘴。 但朱治真的不同,这位朱君理是正经举孝廉出身,之前便已经做到了州从事……此番之所以跟着孙文台,乃是扬州州中的派遣! 换言之,在这一千多徐杨子弟里,他是合伙人,不是打工仔,他有资格不顾及孙坚而提出自己的私人意见。 当然了,这一次朱治的反驳注定毫无意义。 “都不用多说了。”
孙坚扶着腰中的古锭刀昂然言道。“之前军议时右中郎将便已然下了决断……我部依然为前锋,而且要连夜出城,务必抢在五官中郎将到来之前先行放火!你们各自收拾,一个半个时辰后随我从南门潜行出兵,天亮前务必到位!”
朱治当即为之一滞,而祖茂等人却也没有大喜过望……因为这太仓促了,士卒们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而且还是夜战,甚至可以想象,仓促之下,连引火的东西怕都没备齐! 不过,孙坚既然说了,正如之前所讲的那般,除了朱治外,其余众人也只能听命行事而已。 而眼见着其他人纷纷散去准备,孙坚这才扶着刀正色看向了面有犹疑的朱治:“君理,你与那些混货不同,有着大好前途,而且此战确实凶危,不妨留守城内……” “司马说的哪里话?”
朱治当即尴尬失笑。“既然军中已有决断,我又如何会贪生怕死?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请司马不要瞒我,这一战明明可有可无,为何一定要冒险?”
朱治敛容询低声问道。“是城中二位将军想要和洧水那位将军争功吗?”
“或许吧!”
孙坚倒也坦然。“但于我而言却无所谓,我也想拼一拼,看看能不能立下此殊勋……毕竟,若真能烧起火来,那位白马将军应该不会是窃人功劳吧?”
朱治怔了一怔,许久方才反问出来:“如此说来,这一战,乃是两位将军提出来以后,司马主动接下的了?”
“然也。”
孙坚依旧坦荡。“是右中郎将(朱儁)所提,我主动接下的。”
“为什么啊?”
朱治不免有些气急败坏。“此战如何凶危且不说,关键是没必要啊……” “君理!”
孙坚扶着刀看着对方轻声道。“大丈夫生于世间,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负人!右中郎将败退此地,若破敌再无功劳,将来因此获罪,我岂能心安?”
朱治一时语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孙坚此番能为千石司马,靠的便是朱儁的举荐。 “而且再说了,不都是为国杀贼吗?”
孙坚继续笑道。“总不能说咱们抢到那白马将军身前放了火,便是贻误战机吧?”
朱治欲言又止。 “还有,”孙坚忽然又含笑叹气道。“我其实也不甘心啊……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人家已经‘不负天下’了,我连不负自己都做不到……大好男儿生于世间,又逢天下板荡,我吴郡孙坚为何就不能建功立业,然后去不负天下呢?”
朱治默然无言,他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如此举动固然不负朱儁,也没负了自己的志向,可有没有负了这一千徐杨子弟兵呢?但思索再三,终究是只能拱手告辞,回去披挂准备了。 孙坚见状自然也不再多言,只是兀自披上了自己的铠甲,然后就端坐在屯所前闭目养神。 一个半时辰以后,算算时间,夏日日出时间较早,此时距离天明也不过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众将已经纷纷收拾停当,各自领兵前来汇报。孙文台睁开双眼,一言不发,便兀自领着千余徐扬子弟,往城南而去。彼处,自然早有预备停当的些许驮马、火把、柴草等物……正如众人猜度的那样,什么都不缺,却什么都不多……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孙坚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当即便与送行的朱儁昂然一礼,然后就接收了这些事物,乘夜小心出城去了。 话说,越是靠近天亮越是夜色浓厚,孙文台领着千余兵马一路小心往南行,沿途既不敢大声喧哗,也不敢上马快行,更不敢点燃火把照亮道路,而偏偏敌营十万众就在身侧……确实正如他之前自己所说的那般,此战凶危至极! 甚至完全可以说,从一出城开始,这只黑夜中凭着星星指引小心前行的部队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至于说公孙珣? 二者是一回事吗? 一万骑兵自带战力,一万人带着充足引火之物齐齐放火火势必然成功,而且进退自如……而孙坚这里呢?火能保证一下子烧起来?被发现了能撑得住?最关键的一条是,城内大军不到天亮是根本无法有效调度出击响应的!换言之,孙坚一行人必须要保证在天亮时有火势才行……最好是保持隐蔽,然后天亮前一刻再放火;或者就是顶着十万黄巾贼众,把火势保持到天亮! 前者是天堂难度,后者是地狱难度,但是孙坚依然出来了! 而且义无反顾! 不过不得不说,孙坚这一次运气还是不错的,他们一直行了四五里路,距离目标地点,也就是黄巾贼大营的最南头只有区区三个营盘的时候,都还没有暴露。但也仅仅就如此了,漆黑的夜色中,孙坚所部一曲扬州新募之卒一个不慎,居然一头扎入了黄巾军的营盘中。 黄巾贼登时大惊,然后醒悟过来! 而有意思的是,这支部队的首领不是别人,恰好是孙坚这个别部中最具独立性的朱治。 “姐夫!”
一直跟在孙坚身后的吴景惊慌询问。“该如何是好?”
孙文台不急不躁,反而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舅子:“如此局势,还有如何?”
“姐夫,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趁着贼人慌乱赶紧走啊!”
吴景咬牙道。“慈不掌兵,再加上朱治这人向来在营中傲气逼人,本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如就让他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咱们趁机加快速度向前,岂不是……” 话说到一半,吴景便老老实实闭嘴了,因为孙坚已然从旁边驽马上取下了火把,然后亲手点燃! 冉冉火光之下,这位吴郡英豪一手举着火炬,一手拔出自己的古锭刀来,凛然对着周围下属言道:“诸君,贼人营中所陷落的乃是与我们同行千里的徐扬子弟……我也不问你们该不该弃,愿意随我来的,点起火把,所向无前!不愿随我来的,趁着暮色,自己往东逃便是!”
话音既落,一条火蛇便次第燃起,便是吴景也都默然举起了一个火把。 见到如此情形,孙文台也不激励什么士气了,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驽马,直冲敌营,临到营前,更是大声对着慌乱的敌营一声呼喝: “吴郡孙坚在此!”
言罢,他便将火把奋力扔出,随即以刀背拍马,真的一往无前跃入敌营中而去了。 受到自家司马的鼓舞,汉军千余人俱皆举着火把转身直冲敌营,一边放火一边杀敌,黄巾军本就是夜间受袭,惊慌不已,此时还以为是汉军大举来袭呢!慌乱中,朱治那边自然压力骤减。 实际上,黑夜中,当朱治远远听得孙坚自报姓名时,便已经嘿然一笑,然后不顾一切,拔刀往彼处汇合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小半个时辰后,十几里路之外,转过一个小坡后,曹孟德惊愕在公孙珣身侧勒马,并望着东南侧的微弱火光一时失神。 “必然是长社那两位得到讯息后连夜发兵了。”
公孙珣远远看去,却居然不喜不怒,甚至语气有些淡漠。 “那我们又该如何?”
曹操茫然追问。 不止是曹操,刚刚从洧水上游偷渡而来汉军将领俱皆围拢到了公孙珣身侧。 “如此局面,算是已经惊动了贼人吧?”
公孙越蹙眉以对。“偏偏这火极小,俨然是没烧起来。”
“不好说。”
娄圭在旁有些紧张的言道。“照我看来,这火固然是没烧起来,贼人也固然是被这动静惊动,但经此一闹,黄巾贼也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彼处,或许此时更适合我军潜行……” “还潜行什么?”
公孙珣倒也干脆。“全军人去枚,马去束,疾驰而往,就从彼处接上放火……这一战也从彼处开始!”
全军上下登时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也不再理会什么争功抢功,各将各回各自部曲处传令,刚刚渡河的上万骑兵一时解开束缚,便在黎明到来前的浓厚夜色中往火光处疾驰而去。 傅燮、蒋钦原本还想进言一二的……他们大概猜到了此番正在作战之人正是孙坚,或者说少不了孙坚……但此时倒也省的废话了。 话说,公孙珣率众加快步伐,一边往火光处疾驰,一边却又忍不住时时变色……原来,远远望去,那火光处动静不大,分明是没有烧成阵势,但却依旧如烈火焚城一般势不可挡,自南往北一路向前蔓延! 很显然,火线即战线,这俨然是小股纵火之人战力强横,虽然纵火不成,却一路连破贼营,所向无前! 公孙珣想到跟着傅燮来见自己的蒋钦,其实已然醒悟彼处是谁在作战了,然后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孙文台心生感慨……只能说,此人不愧是江东猛虎! 然而,转向到黄巾军大营处,这位江东猛虎却几乎已经陷入到绝境了: 首先,他的人太少,仓促准备下的引火之物也确实不足,苦战了半个时辰,居然都没有将大火燃起; 其次,没有援军……这不怪皇甫嵩和朱儁,因为天不亮起来,城中和城后的大军根本难以组织出击,而如果只是派小部队出来支援,在黄巾贼已经全部惊醒的状态下又毫无意义; 再次,黄巾贼确实应对得当,那波才临危不惧,一边不断增添援兵堵截孙坚,一边又传令让各营小心谨慎进行战备,一边还让人不停拆掉营寨,防止火势蔓延,也正是如此才逼得孙坚一路奋战破营; 最后,孙文台额头上居然早早便中了一箭! 得益于额头上的赤色帻巾,这一箭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也当场就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但是周围的敌人实在太多,而且接连不断,再加上孙坚又屡屡冲杀在前,导致他根本就没时间处理伤口,所以赤帻后面居然就一直血流不断!而经过半个时辰的奋战之后,如今血水早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乃至于整张脸,黑夜中失去完整视线,又失血不断,于是他整个人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一把抹去眼睛上的黏糊血水后,孙坚从眼缝中见到又一波黄巾贼从营盘外支援了上来,他却是忽然有些疲惫了! “大荣!君理!”
孙坚眯着眼睛,一刀挥出去,直接砍死了一个不知死活的黄巾军小头目,惊得数名贼兵后退逃窜,便趁机厉声大喊。“到我身边来!”
祖茂、朱治也早已经疲惫不堪,闻言却又奋力搏杀,朝着孙坚靠拢了过去。 “我和幼台(孙静字)来给你们断后!”
黑夜与火光中,孙坚根本看不清来人在何处,只能一边眯着眼睛躲避额头上的血水一边奋力大喊道。“我长兄早死,你们一定要帮我把孙贲带出去,至于我那妻弟,能救则救……你们二人各有文武之才,不要为我在此送命!”
“我不走!”
孙贲第一个喊了出来,原来他一直都在孙坚身侧。“哪里有侄子走了,留着叔叔断后的?”
“司马说的哪里话?”
朱治一刀了断了一名黄巾卒后,也是应声而答。“你之前不负我,我现在又岂能负你?受人活命之恩,此生便当以命相报,我朱治虽然只是吴郡一个匹夫,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吗?”
“说的好!”
祖茂也忍不住遥遥大喊道,他的声音居然更远一些。“我虽然不懂得朱从事那么多道理,可司马你是上司,是君;我是下属,是臣……向来只臣为君死,哪里有君为臣死的道理?照我说,贼众太多,今日死则同死,如此而已!”
孙坚哈哈大笑,却又不禁仰天一叹:“可惜,少了一个蒋公奕,否则以他的豪气,必然要同列的,也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
众人闻言齐齐哄笑,俨然视死如归,却又豪气并生,于是越发奋战不止。然而,战不到半刻钟,就在这群存了死志的徐杨豪杰越来越以为要全员断送性命在此的时候,陡然间,地面却忽然震颤起来,然后当面的战斗压力居然也猛地一空……俨然是一拨贼人被杀退后,却无新增之兵。 夜色未销,其他人当然不明所以,但孙坚却曾经随臧旻出塞而战,所以心下了然。 这位江东猛虎拄着手中刀子闭着眼睛瘫坐在地,然后再度大笑了起来:“看来今日不用死了……辽西白马,果然不负天下!”
言未迄,朱治等人还不明所以呢,便见到不远处有无数火把一时亮起,宛如之前孙坚举火迎战时一般。只不过,这一波火把数量更多,运动速度更快……如果说之前孙坚那一次称得上是火蛇的话,那这一次便是火龙了! 火龙长啸,越过此处营盘直扑更北面的黄巾军大营而去! 随即,众人借着已经蒙蒙亮的天色看的清楚,只见这条火龙中的骑士们人人负一捆柴,又举一火把,来到最前面黄巾军大营前时却又将点燃的火把插入柴捆中,整个扔入敌营……如此数量的引火之物,如此多的引火之处,大火登时便随风而起,连成一片!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朝阳也猛地跳了出来……城中的战鼓登时遥遥可闻! 清晨的微光中,孙坚喘着粗气抬起头来,透过他那糊着黏糊血液的眼缝,只觉得眼前大火如海,火苗如浪,波涛汹涌,势不可挡,直直顺着黄巾军大营往北面翻滚而去!而火浪之后,红色的火光中隐约看到无数骑兵持矛在后,真真势不可挡! “哪位是孙文台?”
就在孙坚心思复杂之时,一声响亮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俄而,数百骑着白马的精锐武士一瞬间便涌入了这个吴郡武士们占据的破败营盘,并渐渐齐声询问起来:“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孙坚情知是公孙珣赶到,便不顾伤势与疲惫,更不顾眼睛此时只能睁开半条缝,直接强行站起身来,并对着根本不知道对不对的某个方向昂然作答:“我便是吴郡孙坚!”
周围一时相对安静下来,公孙珣循声打马而来,清晨的阳光下,只见对方如血水中捞起来一般,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姿态雄伟,心下愈发敬服,便干脆在马上拔出刀来,隔空指向此人:“诸君请看,此人便是江东第一豪杰,尔等既然随我来到此处,可以不认识皇甫义真与朱公伟,却不能不认识孙文台……传令下去,所有军司马以上与我先来看过此人,再去督军作战!”
孙坚闻得此言,一时诸般心思全都扔在脑后,只是闭目仰头,拄刀大笑不止。 ——————我是所向无前的分割线—————— “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光和末,黄巾起,三十六方一旦俱发,天下响应,燔烧郡县,杀害长吏。汉遣左将军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将兵讨击之。儁表请坚为佐军司马,乡里少年随在下邳者皆愿从。坚又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许人,与儁并力奋击,所向无前。”
——《新燕书》.卷六十三.列传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