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喉糖。”
海希摊开手，将手中被银色塑料纸包裹的糖果递给身前的德桑克。 寂静的风刮过空落落会场，演讲早已结束了。 “谢谢，” 德桑克声音沙哑的道了一声谢，拿起这糖果，拨开丢入口中，他抬着头，目光死死的注视着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广告屏幕，屏幕里是一个中期选举的倒计时。 在这条街道上，这样的倒计时屏幕还有几个。 “我记得每次选举的时候，都会有屏幕播放这种倒计时，这是某个财团的杰作吗？”
海希搬了个凳子，坐在德桑克身边。 “一个传媒公司，” 德桑克缓缓回答道，“维特兰娱乐传媒，这是他们的营销手段之一，他们很会营销，而且价格不高，我最初的竞选策划，包括还在用的这种建群、搭建私域流量池的方案，就是他们提供的。”
海希抬起头，注视着那巨大的广告屏幕，看着那个巨大的倒计时。 00:01:49 灵魂深处传来寂静的战栗，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天空中，似乎有朦胧的云气正在缠绕。 —— “杰斯，你需要明白，” 威尔斯手握着基因药剂，站在呼啸的风中，展开双臂，“我们都是蝼蚁，蝼蚁是无法阻碍伟大存在的脚步的。”
“但是看起来，你的那位伟大存在，很需要你这个蝼蚁的帮助，” 何奥面无表情的从背后拔出木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不够伟大。”
威尔斯的表情一滞。 在无声的静谧之处，狂暴的思潮如同能轻易撕裂巨轮的海浪，划过何奥的灵魂。 虚幻而迷蒙的雾气，伴随着呼啸的冷风，越过了何奥的脸颊。 这激荡的思绪的海潮，似乎要从人们的思维深处溢出，凝聚成可以窥探的实质。 现在，即便是灵感稍高的人，都能感受这虚幻的海潮。 何奥开启超忆，站在这高耸的楼宇之上，眺望四周。 “呜——” 繁华壮丽的维特兰市仿佛一座漂浮在波涛之上的孤岛，澎湃的海浪拍打着高耸的城墙，而在那幽寂的大海深处，一个比这座城市还要巨大的阴影，正在从深海的最深处中浮出。 在注视着这浩瀚恐怖的阴影的刹那，何奥的视线猛地一黑，沾染着紫色的鲜红遮蔽了他的眼睛，无尽混乱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炸开，如同无数只从深海中伸出的触手，在猛烈的撕扯着他的灵魂，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看来你在试图窥探你不该窥探的东西。”
威尔斯看着何奥瞬间失去光辉，流出血泪的眼睛，轻声笑道。 他并没有攻击何奥，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倒计时。 “所以这的确是一个仪式，” 何奥被一片鲜红覆盖的视野渐渐重新恢复，他面色平静，这种程度的伤害，只是比他平时窥探隐秘的时候稍微多一点，他已经习惯了， “引导人们的思绪，使他们的思维走向确定好的方向，驾驭‘思维的浪潮’？”
他平静的注视着威尔斯，“当所有人的思维都汇集到某一个确定的点的时候，你的那位‘伟大存在’，就能借此，从思维的深海中回归？”
“看来你对神秘学的了解，的确很深了。”
威尔斯微笑着对何奥回以注视。 “调动思维的方法有很多，能达成同样效果的事件也有很多，但是你却只选择选举这件事，” 何奥看着威尔斯，“这场仪式注重的点不止在过程，‘结果’也非常的重要？ “选举不光是这座城市影响范围最大的‘思维选择’，它还有另外一个属性，它是这个城市公信力最强的活动之一，并且具有‘即时性’，通常情况下，选举结束的那一刻，就是结果公布的那一刻。 “而你需要的，就是‘公布结果’这个过程，在公布结果的时候，就是仪式完成的时候。”
因为使用的是全电子，无人工干扰的实时投票，所以联邦的选举基本上没有核对过程，选举一结束，就可以实时出结果。 “很精彩的推理，我想，你求助的那位隐秘存在，也不会知道这么细致的知识，” 威尔斯看着何奥，“你仅凭一些细节，就推导出了仪式的大概模样，你的聪明远超过你的父母，我现在丝毫不意外我的佣兵和手下们为什么会死在你手上了。”
他顿了顿，向着何奥抬起手，“杰斯，你今天给我的惊喜，比以往十年加起来都多，如果十年前，你就表现出这样的智慧，或许我会考虑吸纳你，成为主人的仆人，我们都能在新世界里获得永生。”
“所以，处在这场仪式中的人们，会付出什么呢？”
何奥握住斧柄，声音平静。 “杰斯，这种短视的善良，会成为阻碍你成长的高墙，” 威尔斯看着何奥，他橙黄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这座城市的人们，会成为伟大的神明的一部分，与复苏的伟大存在融为一体，那是他们的荣幸。”
“可惜，你的神是死的。”
何奥抬起骨斧，一步步的走向威尔斯。 在这个世界上的，都是‘降临’，只有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才会用‘回归’。 “我建议你，还是停下你的‘仪式’。”
他猛地将骨斧从手中投掷而出。 在他人伤害行为进行的时候，对伤人者进行一定程度的阻止，在维特兰，是合法。 “即使在永恒的长眠里，主人的意志依旧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干扰，这难道不是祂浩瀚伟力的证明吗？”
威尔斯听到何奥的话语，并不恼怒，他猛地后跳，闪开何奥的攻击，进一步与何奥拉开距离，依旧从容的回答道。 “有很多死去的家伙，都想从历史中回归，但是这个世界太拥挤了，已经死了的家伙，最好还是滚回他的棺材里。”
坚硬的骨斧撞在威尔斯身侧不远的，巨大的‘惠尔美医疗研究大楼’的招牌上，冷风刮过何奥的脸颊，他猛地一拉，将骨斧拉回到自己手中，并向着威尔斯飞速靠近。 浩瀚恐怖的威压从无尽的思维海洋深处浮现，那从海洋最深处浮现的广大阴影已经接近‘海面’。 即使没有开启超忆，何奥都依稀能看见整座城市正在被一个庞然巨物的阴影所覆盖。 他再一次看到了昨天晚上所见的，那个覆盖了天空的触手，而那，只是这个庞然巨物体表的须毛。 城市的灯光依旧璀璨，来来往往的人们照常的在楼宇间穿梭，今天和往常一样，又似乎与往常不同。 人们穿梭在庞大的阴影之中，却浑然不觉。 维特兰夜幕下的阴影，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了它的全部身形。 “杰斯，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
威尔斯看着奔来的何奥，调整着身形拉远了距离，然后缓缓拔出了手中基因药剂试管的木塞。 下方大楼的倒计时，只剩下最后的五秒。 “你那愚昧的善良是你的枷锁，只要这枷锁存在一天，你无论多聪明，你的行为都在我控制当中，你都无法逃脱我绘制好的牢笼，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在我预写好的故事里，一切都结束了，善良的小家伙，” 他躲过何奥再次投掷而来的骨斧，抬起了试管，背对着倒计时的屏幕，笑了笑，“你觉得我选中的最终应当获选的人，是谁？”
冰冷的试管口到了他的嘴边，“是尼德？不，” 巨大的倒计时归零。 “呜——” 震颤灵魂的声音响彻整个城市。 那倒计时的广告屏幕瞬间切换到演播间，“现场直播的朋友们，中期选举结束了，让我们来看最终当选的人是······” 看着不断靠近的何奥，威尔斯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基因药剂高举，倒向口中，说出了他选择的人， “是德桑克。”
—— 坐在演讲会场的德桑克和海希同时握紧了双拳，注视着那巨大的屏幕。 不死鸟系统会第一时间将当选人的姓名公布到维特兰市政府的官网‘爱兰瑟宫’上，而这些新闻直播间的人，早已通过媒体特殊网络通道打开了网页，等待着这最后一刻。 站在会场附近的工作人员，也注视着头顶的屏幕，等待着这公布答案的最后一刻。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演播间的主持人的目光从期待变成了震惊，又变成了迷茫，那主持人抬起头，尴尬的看向镜头， “不好意思诸位，系统好像出了一点小故障。”
一个巨大的网页界面被投送到了屏幕上，网页界面很简单，右上角是维特兰爱兰瑟宫的徽记，而中间一大片是一个黑屏，黑屏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系统正在核对选票，请稍等······] 看到这个界面，所有人都蒙了一下。 海希立刻抬起手环，访问了爱兰瑟宫的官网，原本反应极快的网络在此刻出现了卡顿。 页面一直卡在加载中。 这证明这一刻，有许多人都在试图访问爱兰瑟宫的官网。 海希一遍遍的刷新网页。 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尝试之后，网页界面加载了出来。 海希注视着屏幕上那行与广告屏幕上相同的简单文字，将视线移向了一旁的德桑克。 此刻德桑克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手环上的那个界面。 这一刻，两人都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不死鸟系统出问题了。 —— “杰斯，感到意外吗？”
威尔斯放下手中的空空如也的试管，表情从容， “谁成为参议员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关心的是谁能给仪式带来最大的效果。 “惠尔美财团扶持的的确是尼德，但是他太蠢了，蠢到真正支持他的人少之又少，能够调动的思绪也少之又少。 “虽然我一点都不喜欢德桑克，但相比较之下，他才是那个真正的能够调动大多数人思绪，让这个仪式进展的更加完美的人。 “但是德桑克的理念注定不会被财团接受，也注定无法得到财团的支持，哪怕是我，也无法说服惠尔美集团的董事会支持他，所以我只能转而去投资尼德这个蠢货。”
他摊开手，“但是杰斯，你的作为让我看到了有趣的转机，我很相信你的智慧，当然，我更相信你的善良，我知道你一定会帮德桑克。 “所以在你帮助德桑克竞选的时候，我在仪式正式开启之前，确定了仪式思潮的最终目标，并开始引导人们的思维。”
他笑着看着何奥，“杰斯，你的表现并没有让我失望，你做的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很多，你成功帮我完成了仪式，我应该感谢你。”
他注视着夜幕下何奥的脸颊，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嘲弄， “当然，其实我并不担心你会猜到我的计划，哪怕你知道了我最终选择的人是德桑克，你也会努力帮助德桑克当上参议员，你的善良不会允许你让财团的代言人再继续成为维特兰的参议员。 “你的父亲固执，你比他还要固执。 “这是一个圆，你出不去的圆，哪怕你的武力盖世，哪怕你聪明绝顶，你有弱点，就陷在我的圆中，听任我的摆布，就如同你为我研究基因药剂一样，为我将仪式推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杰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其实是我啊。”
他将手中的玻璃试管捏碎，任由玻璃的尘埃随风飘散，“放心好了，你和德桑克，还有那位拾荒者小姐，都会在今夜成为伟大存在的一部分，这是你们的荣幸。”
“说完了吗？”
何奥抬起骨斧，指了指威尔斯身后楼宇上的屏幕，“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呜——” 那仿佛响在灵魂深处的叫声仍然回荡在四周，那恐怖的阴影依旧填充在光辉璀璨的楼宇之间。 但是，也仅此而已，仪式仿佛抵达了某个临界点，然后便再无法更进一步。 室外的广告屏幕是没有声音的，都是靠的人工智能匹配的字幕，威尔斯听不到后面广告屏幕说话的声音，他侧过身去，看向屏幕。 当屏幕上那行简单的文字出现在威尔斯的视野中的时候，他的身体短暂的僵硬了一下。 而这个时候，何奥看着他，开口道，投掷出骨斧，飞速靠近威尔斯， “维特兰娱乐传媒，一家诞生只有几十年的传奇公司，短短几十年间，就发展成为了维特兰唯一能与特利森集团传媒部分庭抗礼的私有传媒集团， “从维特兰娱乐传媒创立那一天开始，你就在这家公司担任首席顾问，当然，一个传媒公司请一位心理学家担任顾问是很正常的。 “但是通过查询早期的记录可以发现，这家公司行事早期步步为营的风格和你很相似，并且我也发现了，曾经试图袭击我的维德，曾经在这家传媒公司里担任着高管。 “我父亲出事的恩莱特化学公司，其创始人在十七年前将其卖给了一个隐秘的买家，然后出局，虽然签了保密协议，但是这个创始人还是在一次酒局中透露了买家是一个‘搞传媒’的公司。 “同时恩莱特化学公司破产之后，收购其厂房的维克精神病院的营业资质，也是走的维特兰娱乐传媒的渠道。”
骨斧撞在地上，溅起飞溅的石子，击打在巨大的招牌上，何奥的距离已经和威尔斯拉近了一大截，他收回了骨斧，一边继续往前，一边接着说道， “所以我想，你恐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首席顾问’，维特兰娱乐传媒应该就是你的公司，至少，你是创始人之一。 “而在十五年前，维特兰娱乐传媒被惠尔美医疗财团通过换股加现金的方式完成了控股，维特兰娱乐传媒也因此有了一个惠尔美医疗财团董事会的席位。 “而这，就是你能影响惠尔美医疗财团董事会的真正原因。 “在尼德丑闻被爆出来的时候，维特兰娱乐新闻电视台，作为从属于惠尔美医疗财团旗下的电视台，却是最早跟进丑闻报道的电视台之一，这本身就并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在猜测到威尔斯可能就是神秘人的时候，何奥一边验证着自己的猜想，一边顺藤摸瓜的找到了维特兰娱乐传媒。 在维特兰，私有公司的股东信息是不公开的，何奥无法直接查询到威尔斯对于维特兰娱乐传媒的控股信息，但是他可以通过夏娃找到维特兰娱乐传媒所有可能的相关信息。 这些信息暴露了维特兰娱乐传媒与恩莱特化学公司，维克精神病院，甚至维德这些‘神秘人’的手下的关系。 当然，单单从上面几个点出发去查的话，会遇见威尔斯布下的各种‘疑阵’，比如威尔斯把收购恩斯特的传媒公司，通过一些线索，引导向了惠尔美集团自己建立的传媒公司。 维克精神病院也与惠尔美旗下的一些医院有所关联，整个过程中并不止有维特兰娱乐传媒参与了进来。 维德也不止在维特兰娱乐传媒里担任过高管。 甚至，同时串联起这些公司和人物的，都不止一家公司。 但是，威尔斯为了将明暗两重身份分开，避免被怀疑，所有他布下的‘疑阵’中，只有维特兰娱乐传媒与‘威尔斯医生’有关系。 虽然那时候何奥并不能太确定威尔斯的身份，也不确定维特兰娱乐传媒就是威尔斯的产业，但是他依旧顺着线索，发现了维特兰娱乐新闻的异样。 在那时候，何奥其实就隐隐对于神秘人的目标有所怀疑。 其实何奥还有一个一直怀疑的疑点，那就是维德追杀海希和德桑克那次事件。 掌控欲极强的神秘人不可能不知道维德的性格，不可能不知道维德会独走试图埋伏何奥。 但是他依旧让维德去袭击海希和德桑克。 如果维德杀死了何奥，自然是好事，而如果杀不死，也能让何奥顺利接触到德桑克，并表明了‘神秘人’和德桑克的敌对关系，帮德桑克快速取得何奥的信任。 无论怎样，威尔斯都能获利。 捋清楚这些之后，何奥才会让夏娃去深入调查不死鸟系统。 “看来你查到了不少东西，” 威尔斯停下脚步，他看了一眼那个大屏上的内容，脸颊上布满了疑惑与不解，他扭过头来，注视着何奥，沙哑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难以置信， “你怎么做到的？”
作为维特兰娱乐传媒的创始人，与特利森集团争斗了半辈子的竞争对手，他很清楚，不死鸟系统没有任何破绽，不可能被攻破。 这是出于对他敌人的相信，也是出于对他自己的相信。 “你猜。”
何奥耸耸肩，“感谢你为了帮我朋友德桑克当选参议员，而做出的努力。”
不死鸟系统的缺陷被触发后，并不能让它被攻破，也不会影响它的运算能力，只是会将运算结果延迟十分钟给出。 这个缺陷触发的条件很苛刻，夏娃调动了大部分算力，使用大数据对人的行为预测，然后通过投放短信、拨打电话等方式，尝试了对至少十万人进行干扰，最终只有2075个成功。 “杰斯，” 威尔斯深吸了一口气，再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已经对你足够仁慈，在你完成了基因药剂的那一天，我就应该亲手处决了你。“ 强大的紫色力量汇集在他的身周，改造着他的身躯。 “呜——” 那游弋在思维海洋中的巨大阴影发出刺耳的声音，仿佛有愤怒的火焰在何奥的脑海中燃烧。 一条巨大的虚幻触手从虚空中伸出，然后插入了威尔斯的后背。 紧接着，这巨大的触手幻影，一点点的融入了威尔斯的身体。 这就是威尔斯一直在做的事情。 他在试图打造一副躯壳，一副可以供他的伟大存在从永眠中苏醒，暂且在世间行走的躯壳。 之前的法阵是试图打造一副虚幻的躯壳，在法阵计划失败之后，他转而改向基因药剂，让自己成为容纳伟大存在的躯壳。 如果仪式顺利完成，那么那位伟大存在，就能在他喝下基因药剂之后成功与他融合。 于永恒的长眠中复苏。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仪式并没有顺利完成，确切来说，这一次仪式是失败了。 因为基因药剂效果是有时限的。 延迟过后公布的结果，也会使得仪式效果大打折扣，增加融合失败的可能。 紫色的力量充斥着威尔斯的肌肤，他抬起手，“杰斯，你应当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我要撕碎你的灵魂。”
恐怖的威压顺着巨大的阴影蔓延到了何奥的灵魂上。 而何奥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抬起骨斧， “现在，你不是人了。”
漆黑的夜空在他视野中崩碎，化作被火焰焚烧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