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奶奶要让我们坐三轮车回去,说好久都没坐过了,我们想走路回去,奶奶指着腿说:“我这只脚走起路来有点不舒服,这只还好。”
我们询问了一番,奶奶又坚决道:“我不去医院看的,去医院要这边弄,那边弄,麻烦死了。”
我们只能扶着奶奶坐上了三轮车,三个人坐在一起,越来越拥挤,我让妹妹坐在我的腿上,她也没用力坐着。 半蹲着比站着都要累,我知道,妹妹让我坐她腿上的时候,我根本不敢坐下去。 与其半蹲着,不如让换我坐着,让妹妹坐我腿上。 “你坐下来好了。”
我劝着妹妹。 “行吗?那我坐下来了。”
妹妹一点点往下坐,腿上的力越来越重,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她完全坐下后,我抱住她,不让她摔下去,奶奶也担心地拉住她的手,她不要奶奶拉着她:“阿娘,你的手太糙了。”
“太糙了,是糙,天天用肥皂啊。”
奶奶眯着眼睛把一双手放在眼前,来来回回地看,念叨着,“是糙,小孩子的皮肤就是好,你们两个都白,好看,以后洗衣服也肯定是用洗衣机,用洗衣液倒进去来洗的是不是?”
“嗯。”
我们敷衍地应着,看着三轮车外的灯火辉煌。 这一条街主要是卖衣服的,卖冷饮和栗子的店搬去了地下超市附近,不卖冷饮了,冬天卖栗子,平常就卖各种瓜子果仁,逢年过节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我们家买开心果也会去他们那买,可现在,我已经不爱吃开心果了。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像以前那样,开心果一上桌,便不顾面子不怕丢脸,要多块有多快就伸出手,一定要抓一大把开心果到自己和妹妹的面前,慢慢吃,吃不完装口袋里,带回去慢慢吃。 我只要得到一把开心果,剩下的不管谁多吃谁少吃了,反正我已经拿到手了,我就开心了。 “怎么这么没礼貌?”
东西上桌,不就是让人吃的吗?第一个拿的人不是我,那就是别人家的小孩。 凭什么要我吃亏? 吃那么多亏,也没见福来过。 没礼貌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家的小孩。 他们全抢走了,那我一颗也得不到,这个时候,他们又会说什么?只会要面子地说着:“反正她们两个也不爱吃,没事的,不用再去拿了,她们在家里有的吃。”
阿姨问我们:“要吗?”
又热情又大声地说着,“要吃我就再去带点过来。”
要啊,可这么问了,我能说要吗? 我们只能摇头,做一个懂事有礼貌的孩子。 其实,管我们要不要,全被别的小孩子拿走了,再多拿出一点来招待客人是理所应当的,可开心果贵,能不拿就不拿,可以留着给自家儿子吃。 吃开心果是这样。 喝旺仔牛奶的时候也是一样,问我们要不要喝,要喝,跟她去了二楼,在一个小房间里捣鼓了半天,给了我们一人一瓶小的,拿了瓶大的下去给他儿子,似乎是怕我们不开心,下楼的时候还说:“大的怕你们吃不完,小的吃完了,你们自己再上来拿好了。”
“嗯。”
我和妹妹互相看了眼,心知肚明,这举动分明是在装好人。 但我们不能揭穿,只能看着她继续装下去。 吃完饭,到给压岁钱的时候,她把我们两个人叫出来,在门外偷偷摸摸地塞给我一人十块钱,说忘记准备红包了,希望我们别介意,我们当然不介意有没有包钱的那张壳,我们只在乎壳里面的钱有多少。 摊开手一看。 十块,所有亲戚里给的最少的一家。 拿的时候还要那么费劲,听她说些这一年来挣钱不容易,要我们省着点花的废话,强行让我们把钱收起来,不要让我们的爸爸妈妈看见,免得被收走了,看似很为我们着想,可我们不是傻子。 对别人客气说,不要红包,百分百是客套,对她说不要,是真的不想要。 亮亮妈算得比谁都精,外婆的姐姐,也就是我们的大外婆,她的儿媳妇,做菜这方面是能干的,过年这一大桌子都是她一个人弄的,儿子亮亮是不会帮她忙的,大外婆会坐在板凳上帮忙剥点豆子,别的想帮也帮不上,亮亮爸在这个家也说不上什么话,大事小事都是亮亮妈在拿主意。 我终于弄清楚了这复杂的关系。 “这压岁钱给十块,真想得出来。”
妈妈是从这农村里头出来的,可也没这么斤斤计较,“我给他们儿子都给两百块,就是怕她小气,给你们一人五十就算了,只给十块,哼,给你们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
我们知道,老妈想听的也不是谢这个字,涉及到她自己的尊严问题,她也不需要我们有多礼貌了。 我们就说:“我们没想要,她硬塞给我们的。”
妈妈硬气道:“下次再去,她给你们钱了,就和我说,给你们两个多少,我再还给她双倍。”
“嗯。”
我们下回都不想去,眼看学期末将至,烦恼还要去乡下亲戚家拜年的事。 谁稀罕啊! “能不能不去?”
我问妈妈。 妈妈无奈地放狠话道:“我也想不去,谁让她是你们大姨的亲兄弟的老婆,你们大姨和我不是亲姐妹也差不多是了,从小一起长到大玩到大的,亮亮也是她的侄子,也就算是我的侄子,按规矩,不能不去的。”
老爸出来劝道:“大不了下次我们买了东西去,就说有事不留下吃饭了。”
“也好,吃也是吃一顿子气。”
妈妈看不起那种人,“她儿子在外面和不三不四的结伴,把家里的钱弄掉好几万,本来还想好好开导开导她,她自己反正也不当一回事,看她拿牛奶给他儿子喝,还问要不要帮忙打开拿吸管的时候,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别人家的事,多管多伤心。”
老爸算是看透了。 老妈还在意的是大姨:“我不管,你们大姨也是个弄不拎清的人,还当着饭桌上大家这么高兴吃饭的时候,去讲这个小的亮亮不懂事,你看见她脸色了没?差一点就要翻脸了。”
“嗯。”
爸爸也不是个瞎的,都看到了,看清楚了,“这小的还算乖,这么讲他,他也没生气,一直点头答应着,没有下次了。”
“乖,这也叫乖。”
妈妈不认同,觉得他就是老实一阵子,“这个小的还给你们倒酒敬烟,样样会,你看看他妈怎么讲他的,别人让他少吃点烟,她还说抽烟想抽就抽,只要不出去野了,想抽多少抽多少,有这么惯着孩子的?以后是不是闯了祸,也只要躲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就好了。”
爸爸没话接。 我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去年我们还是初三学生,今年是高一的学生了,至于大人口中的亮亮,比我们大三四岁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个学生模样,头发烫过染过,年纪不大却也抽了好几年烟,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股烟嗓味道,好像一口痰一直卡着吐不掉,和早几年记忆中的亮亮哥哥大为不同。 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在变,因为有一些东西并没有变。 比如,亮亮妈还是把亮亮当宝贝宠,一边要骂他不上进没脑子,一边又要关心他渴不渴饿不饿这些压根不用去管的事。 这么大的人了,渴了饿了可以自己找东西吃,实在没东西吃也可以说出来。 “什么都要赶在前面。”
妈妈给亮亮妈的这种行为下了结论,“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辈子就是农村人的命,有再多钱也守不住的,全要被儿子挥霍光的,还想要儿子去考大学当公务员,做梦啊,还不如让他老老实实找个班上,现在小的想要去厂里打工,她还拦着,非要让儿子读书,读不出来还读,有什么意思?”
这话也是说给我们听的。 “说到读书,你们上次月考阿二还好,你月考名次都掉到三百多名了,能读就读,不能读也和亮亮一样,趁早给我打工去,他还知道读不出来了,要省点钱去打工赚钱,你们两个整天就知道花钱花钱。”
哼,随便她说吧,反正在她心里,我们连亮亮哥哥这样的人都不如,是吧。 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个男孩。 那我和亮亮哥哥相比,还有哪点不如?那她,一定会把我和别人比了。 那就随便吧。 坐在三轮车上,吹着夜晚凉爽的风,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奶奶看着街旁问我们:“这边栗子店怎么不开了?现在也到吃栗子的季节了。”
“这家栗子店啊,搬走了。”
我说给奶奶听,“搬去新超市那边了。”
“哦。”
奶奶点头,看向我们,“你们要吃栗子吗?”
我们摇头。 奶奶又念叨着:“栗子阿三倒是要吃的。”
擦了擦嘴突然笑出来,“让她吃,一下子吃一大袋也吃得完,我没有牙齿咬不动,要剥开来吃了,你们阿爹也喜欢吃,我要买也要多买点,明天,你们和我一起去吧,再一起去趟超市,买点花生酱,糖,还要买点什么,到时候,你们要吃什么也尽管买,别说不用,要买的,买了带去学校,饿了就拿出来吃点。”
“嗯,好。”
我们下了三轮车,没有路灯的门前昏暗无光,奶奶从手提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筒,让我们帮忙照着,她再拿钥匙开门。 身后有人经过。 我们认出了那个人,虽然腰板又弯了一点,可看到那张因为憔悴而变得越发和善的脸,如假包换,她是鱼老板的妻子。 她看到了我们,停了下来,朝我们打招呼道:“放假了,来看你们阿娘了。”
“嗯。”
我们先应了一声,又喊了声,“阿娘。”
拉着奶奶的袖子,让奶奶去回应。 奶奶还没把门打开,皱着眉头转过头来,看清是鱼老板的妻子,也立刻招呼道:“哎呦,是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女儿现在上大学了吧。”
背过手,把钥匙放在了身后,打算先好好聊聊。 “是啊,是上大学去了。”
鱼老板的妻子露出了一点笑容,可愁容依旧占据大半个脸面。 “怎么了?”
奶奶一眼就看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