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楚溯寒没有封印他的记忆,严烬衡会做什么，难以想象。
万幸的是，知道这一切的他们,还在彼此的身边。
“万物因果轮回，欠你的,该还你的,早该还你。”
有那么一个瞬间,楚溯寒是真的觉得很疲惫。
他和严烬衡之间仿佛一直都差了那么一点点，在这么一点点的缝隙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横贯过来，比如十年前的千机阁，比如如今的引渡门，未来还有什么……
但是。
他不可能再放开严烬衡。
十年前，他被泼尽脏水、流言纷扰的时候,严烬衡从没有放开过他。
十年后,严烬衡又和他站在瓢泼的大雨中,换楚溯寒紧紧地抱住他。
“当当当——”渺远的钟声响过，是梦境即将结束的征兆。
楚溯寒手指攥拳，在严烬衡的后背上轻轻一扣。
“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
“我也早就不是引渡门弟子。”
楚溯寒醒来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
严烬衡几乎是与他同时睁眼，大概是梦境中的痛苦与隐忍尚未褪去,醒来的时候那股子野性尚未褪净，都落在了眼角眉梢中。
楚溯寒伸手在他眉心一弹：“出去吧。”
——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
严烬衡却在楚溯寒刚要站起身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楚溯寒：“？”
严烬衡低声道：“不对劲。”
他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太静了。”
*
外面静默的有点不同寻常。
楚溯寒和常懿两组进了相邻的两个房间,舒念秋在外面替他们护法,按理来说,他们醒来的时候,舒念秋应该会在外面出声询问，而且就常懿那个咋咋呼呼的性子，也断不可能一言不发。
楚溯寒给他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轻轻地摸到窗户边，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有清风拂过，带了一丝春天的暖意。
忽然，一只眼睛在窗户的缝隙里骤然出现，瞪得老大老大，白眼仁的地方还泛着几缕红色的血丝，距离之近到楚溯寒甚至能够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楚溯寒下意识往后一退，就见那只眼睛忽然又消失了。
这一切都来的太快，下一刻，祈宁剑破窗而出，楚溯寒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院子里空空荡荡，别说人，就连鬼影子都没有。
“念秋哥？！”
舒念秋呢？！
舒念秋向来为人谨慎，断不可能在他们入梦的时候离开，除非……除非已经遭遇了不测。
严烬衡直接去推隔壁的门，常懿和陆兆渊仿佛是刚刚才醒过来，两个人一边一个趴在床边，按着发痛的太阳穴。八壹中文網
“四师兄？你怎么醒的这么快？大师兄和二师兄呢？”
闻言赶来的楚溯寒步子一刹：“……你们？”
常懿按着太阳穴，很难受的样子：“头好晕……这个入梦的破法术是个什么效果，堪比蒙汗药了，你们怎么出来的那么快，可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严烬衡抿了抿唇：“你们看到了什么？”
“别提了，梦里面师叔给我们讲了三遍故事，除了那个故事什么都没有，我不觉得是什么有用的线索。”
相比而言还是陆兆渊谨慎些，他撑着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向神色复杂的两个人，组织了下语言。
“这位师叔给我们讲的是什么双姝的故事——说在当年诸神刚刚归隐天外天的时候，留下了两个神君作为天机星盘的看守者，两个神君模样迤逦，被当时修真界的人们尊称为双姝……”
“你还真讲啊，不就是个故事……”
“不，你让他讲。”严烬衡的表情骤然凝固。
他看了一眼楚溯寒，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的疑惑神情。
双姝……鬼界的时候，陷入的第一层结界，就是那个老人讲的什么双姝的故事，这会仅仅是一个巧合么？
而且这些师叔陷入沉睡的事情是严烬衡做的，让他们陷入当年亏心之事永世沉睡，严烬衡一向办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会突然多出来一个师叔都不知道，而且他还讲了个双姝的故事？
舒念秋到底去了哪里……
楚溯寒乱得很。
陆兆渊看了一眼表情各异的师兄们，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后来，储存天机星盘的蓬莱岛燃了一把火，双姝为了守护天机星盘而殒没于火焰中，多亏了当时路过的引渡门先祖，才将天机星盘抢了出来，带回了引渡门。”
“从此……双姝就只是一个书本上的传说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咳嗽。
那声音的来源很诡异，不像是在门外空地，而像是从脑袋顶上传来的，带了些居高临下的错觉，转眼又渐渐远去。
严烬衡一抬手，断魂剑直接将房顶戳了个窟窿。
只见缥缈的云雾中，公休绪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没有御剑，整个人仿佛在云朵上轻飘飘走过，负手而立，仙风道骨，直到站在了苍寒山最高处，就在那里停了下来，目光渺远，不知道看向了何方。
常懿没忍住：“师尊！您在那里做什么？！”
公休绪终于把目光挪了下来，从常懿、陆兆渊身上一一看过去，然后落到严烬衡和楚溯寒两人身上，眸色沉沉，终究是幽幽一声叹息。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陆兆渊没按捺住的惊呼下，公休绪双手紧紧交握，刹那间，灵光大现，喷涌而出的灵力横扫千里，楚溯寒只来得及匆忙躲开，再抬头，公休绪的发须瞬间苍白如雪。
“师尊——！！！”
那是常懿的惊呼声。
楚溯寒瞪大了眼睛。
公休绪居然……亲手捏碎了自己的灵核。
鲜血从他的唇角流下，碎裂的灵核一片片在他掌心浮现，又被他唇角的鲜血染成了血红色。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的身形，从那至高点一步步走下来，走到他亲自收的弟子面前，然后拉过常懿的手，将灵核碎片放进了他的掌心。
那一刻，饶是常懿再神经大条，手都是颤抖的。
“去给你的师叔们吧。”公休绪说话已经很困难了，“当我这个做师兄的，亲自送他们一程。”
亲自……什么？？？
常懿被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那些师叔们只是陷入了沉眠，就连医师都说并无性命之虞，怎么师尊要让他们……就这么死了？？？
严烬衡眸色微动，却只是垂下眼沉默。
公休绪摆了摆手，慢慢地挪到了楚溯寒和严烬衡面前。
他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个人，良久，轻轻道：“能陪我走走么？”
饶是收了如此重的伤，公休绪也坚持不用别人搀扶，就这样挺直了胸膛，一点一点地在前面缓步而行。
跟在他身后的楚溯寒和严烬衡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一个是劈了天机星盘，已然身死，当年种种都被公休绪看在眼里却放任不管的大弟子。
一个是结了血海深仇，封印记忆，依旧放不下当年亲手送他父亲惹上了祸事的四弟子。
公休绪带着他们来到了自己的寝屋，沉重的大门合上，屋里就三个人相顾无言。
半晌，公休绪轻声道：“我的时间剩下的不多，我知道，作为师尊，这许多年来我没有尽到责任，但该说的话，我想趁着最后一些时间，讲个明白。”
他先看向了严烬衡：“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被我和那些师弟毁了。”
严烬衡没答话，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攥拳。
“我不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但其实……我也曾努力过，你信吗？”在没有得到严烬衡的回应后，他看向了楚溯寒，“也是因此，我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都选择了沉默，现在想来，错得离谱。”
当年严州事情发生之前，有人给公休绪示过警。
那个人是染星。
那是楚溯寒出生那年的事情。
公休绪收到了染星给他的邀请。
自当年引渡门先祖将天机星盘引入苍寒山之后，白玉殿就成了整个修真界都心照不宣的禁地，严禁任何人进入，以免生出窥伺天命的心思，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引渡门掌门。
公休绪当时虽然很诧异，但还是在一个夜晚前去了。
那是染星这许多年来接见的第一个人，也是他主动相邀的唯一一个。
因为他开口就告诉公休绪：“你这个掌门当的，必不顺畅。”
当年公休绪也不过二十多岁，心比天高，刚刚接任掌门就被泼了这么打一盆冷水，心情可想而知。
他微微站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我是来给你示警的，如果你能改变些事情，或许你能当掌门当的顺畅一些——你的师弟，会因为同门师兄弟而死。”
“我当时听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严州师弟移出引渡门，我以为我这样做能保护好他，可没想到……”
他把严州送了出去，让同门师兄弟误以为师兄弟间生了隔阂，顺势而为、见风转舵的人多了去，那些同门师弟心照不宣地开始远离严州，甚至也因为他的强悍灵力而渐生嫉妒。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公休绪赶到严州家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疯了一样跑去白玉殿，质问染星，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听了示警，为什么自己为了保护严州师弟，却反倒把他往死亡的境地里推了一把。
当时染星的眼神都是悲悯：“因为你——只知天命，不识人心。”
害死严州的从来不是他染星的话。
而是那些师弟早就暗中滋长的嫉妒与自私之心。
八个字像是判了公休绪死罪，他忽然觉得好像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无济于事，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充耳不闻的生涯。
他怕了。
不做总比做了却什么都没有得到要宽慰得多。
所以就算当年严烬衡被重新带回引渡门，他不是没认出来，甚至想过他会大开杀戒来为父报仇，这所有的一切，他都选择了沉默。
同样的，还有楚溯寒。
事到如今，他才恍然发觉，这么多年，他自己错得离谱。
“我欠你们一句抱歉，尽管……我知道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公休绪抬了抬眼，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手的时候被楚溯寒轻轻扶住了胳膊，然后放在了高坐上。
他反手握住楚溯寒的手：“我当年没有赶你出引渡门，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为师冷眼旁观、变相推波助澜，没有权利判断你的过错。”
——纵然你劈了天机星盘，也没有人有权利判断你的过错。
这一声迟来的清白，楚溯寒等了十年，终于能够从公休绪口中亲耳听到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湘儿——我知道一些事情，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点事情了。”
“当年守护天机星盘的双姝，姓商。”
楚溯寒猛地一顿。
公休绪的目光掠过严烬衡，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楚溯寒，终于笑了：“为师一辈子，不甘不为，又不敢有为，落得如斯境地，只希望你、你们，都好好儿的。
“但为师有一句话一直坚信不疑，湘儿——你一定是那个能够逆天改命的人。”
“二十年前，千机阁外湖上一见，我说我与你有缘，是真心的。”公休绪的眼瞳已经失去了焦距，“到底缘分已尽，师徒情断，下辈子，再不愿与这修真界纷纷扰扰再牵扯了……”
静默。
半晌，楚溯寒将手从公休绪的手臂上挪了下来，目送着他的身体渐渐消散在天地间，那大概是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体面。
一滴温热的泪留在那里，他退后几步，然后长揖一礼。
“恭送师尊。”
他抬手的时候，才发现公休绪不知什么时候在他手上写了些东西。
似是一个字，但又不认得究竟是个什么，隐隐约约是个“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