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烬衡没了回应。
楚溯寒等得一阵心虚。
最后,还是严烬衡先站了起来，无声地挨着他坐下，然后伸手握住了他攥成拳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
他的声音很轻柔：“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方才我们进了那个茶馆之后,我们进到了一个幻境里，这事儿你知道么？”
严烬衡点点头：“我知道。”
“那你看见什么了？”
“我想,在那个老者和那些人念念叨叨‘双姝’的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然后你起身去捞了一下茶杯盖子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
严烬衡没进什么大变动的幻境,只是楚溯寒起身的那一瞬间，无端的冷风吹了他满怀，他伸手出去抓楚溯寒，却抓了个空。
再睁眼，他们就又回到了这间客栈,而从那时候开始,楚溯寒本来很灵动的那双眼睛开始变得木讷,看得出来，幻境的主人很想捏一个以假乱真的楚溯寒出来，可说话的言语转折之间,都太生硬了。
严烬衡自认为这点儿真假还是分得出来，但还是假意跟着“楚溯寒”走了一遭,想看看还有什么幺蛾子。
结果就进入了无限的循环中，他会重复地进入那间茶馆，重复地出来,然后重复地再去。
来个一遍两遍他还能伺机找些破绽,凡是幻境必有一些现实投影,抑或者是幻境主人想借着这个幻境暗示些什么东西,一如燕雪。
可重复了五六遍，还是那些话，的确够无聊的。
严烬衡耐心告罄，一把断魂剑破了幻境出来，之间楚溯寒坐在他身边，手上的茶还是温的，一手支颐，双目紧闭，紧皱的眉头显出他所处的幻境并不是很愉快。
他不敢贸然撞破，只好先带他回到了客栈中，在保证周围环境安全的情况下，强行拽了他出来。
“原是如此。”楚溯寒喃喃道。
严烬衡的手温暖了他指尖的的寒意，他用力攥了攥：“所以，你又看到什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提安魂咒？”
“我……”
楚溯寒对上严烬衡那双眼睛。
他曾无数次看过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总是冷酷的、淡定的，唯独对上他的时候，可能在严烬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会带上一些浅淡的笑意，像是月光投在冰川上，然后化作涓涓细流。
所以在幻境中他一个对视就能晓得，眼前人早就换了芯子。
更何况在幻境中被鬼怪围困的时候，若真是眼前这个人，只怕他还没来得及动手，断魂剑就早已脱鞘而出，剑斩妖邪。
严烬衡知道他能打，却依旧把他护在身后。
可……他要撒谎了。
“我进了一个幻境，那里所有的人都在念叨着什么神魂，我觉得蹊跷，就抓了只小鬼打听了一下。”楚溯寒眨了眨眼睛，“他们说是安魂咒带来的神魂，就压在轮回井边的枯井下。”
严烬衡的目光微妙起来。
楚溯寒别开头道：“那小鬼说这神魂是由许许多多人的魂魄堆积起来的，可以增轮回往生的人一个祝福，我在想……说不定我的人魂也会在那里。”
严烬衡没回答他。
良久，他缓缓叹了口气：“你再攥得紧些，我手指就不回血了。”
楚溯寒：“……”
就在他以为严烬衡要追问他的时候，严烬衡却忽然站起了身，又在他眼前半蹲下来。
“安魂咒是修真界第一大禁术，因为它是由活人使用，勾连鬼界，代价极其惨重，因此在很多年前就被封起来了。”
“我了解不多，之前也是在一些浅浅讲禁术的书上看到过，只知道这种术法很邪门，施术者以自己的魂魄为契约，与鬼界修订协议，至于功效、代价……这些我也不清楚了。”
“楚溯寒，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瞒你，只是有点好奇。”他伸出手，拽着他的手腕晃了晃，“以后若非必要，你也别瞒我什么事情，可以么？”
楚溯寒张了张口：“我……”
“走吧，既然你进入的那个幻境提示都那么明显了，我们去看看那所谓的‘神魂’，早日能拿回你的人魂，早日回到人间去。”他站起身，笑道，“马上要过新年了，抓紧回去，还能赶上庆贺新春。”
*
按照几望的提示，楚溯寒轻车熟路地带着严烬衡找到了鬼城极北之地，大门一如幻境中的模样，就连开关都丝毫不差，可见几望复原的场景有多么逼真。
只是……
这里有很多负责看守的鬼魂。
大抵是因为真的可以给予祝福的缘故，再加上轮回也要按部就班进行，怕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是以安排了许多鬼魂在这里驻扎，将此处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起来。
严烬衡看了一眼楚溯寒：“有点难办。”
“的确。”楚溯寒皱眉道，“想要见到那轮回井旁的神魂有些难，但也能说明一件事情，这个地方，肯定是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就是了。”
他们站的不近所以还好些，但凡遇到一些随意靠近的鬼魂，都会收到来自守卫的呵斥，让他们退了又退，直到回到一个不受他们巡视的地方。
“就这么回去么？”
“这……”
话音未落，只见刚才那个被呵斥的鬼魂背对着他们退了几步，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直接倒向了楚溯寒身上！
楚溯寒下意识伸手一扶，脑子嗡的一声，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完了。
在幻境里，几望伪装的小鬼就是这样撞到了他身上，才问出了那一缕独属于神魂的、与众不同的气息。
严烬衡已经扯着那鬼的后领将他拽了起来，却发现他目光呆滞了一瞬，就这么痴痴呆呆地看着楚溯寒那张脸，而楚溯寒的表情也仿若凝固，一点一点地带上了纠结的神色。
“神、神……”
“啪——”趁着没惹来更多的骚乱，楚溯寒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人拍得往后一仰，脑袋险些掉下来。
太晚了……
那鬼脑袋还在后仰，眼珠却格外灵活，像是从脑后翻过来一样，然后浮现了一层狰狞的笑容。
他另一只手握住楚溯寒的小臂，嘴唇动了动，瓮声瓮气道：“抓住你了。”
骤然，不知是谁吹响了极其尖锐的哨子，亘古长夜仿佛被吹得猛然苏醒，下一刻，数以万计的鬼魂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将严烬衡和楚溯寒团团围住。
楚溯寒：“……”
这什么鬼运气，绝了。
严烬衡二话不说，断魂剑直接从灵囊中划了出来，一道青蓝色的剑光清丽漂亮，逼退了妄图靠近的一些鬼怪。
“有仙君……是大补之物！！”
“有仙君有神魂！今儿咱赚了！下辈子必是富贵之家，得天独厚的命格啊！！！”
“上！各凭本事！先到先得！！”
楚溯寒后背抵上严烬衡的：“抱歉了，我……”
“说什么抱歉，”严烬衡似乎笑了一声，“这种情况还少么？”
楚溯寒一怔。
“……那的确是有点——太多了。”
话音未落，长鞭猛地卷住了一只鬼的腰身，横扫出去倒了大片，趁着这个空档，严烬衡掷出断魂剑开了一道骇人的剑光，亮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突围大道！
“别恋战，速回客栈。”
“你真当我爱打架？”
长鞭挽了道漂亮的鞭花，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龙，尾巴一扫便是两道深可见骨的大口子，然后一个转身，迅速绞紧了不知何处扔出来的钝刀钝斧，楚溯寒手腕一翻，直接寸寸断裂。
万鬼注目中，他们二人一鞭一剑，仿佛刚从炼狱火海中归来，无边的黑暗遮住了他们的表情，只留下唇角一道森然的血迹。
楚溯寒抬手一抹，将一把短剑凭空折断。
“让开！”
楚溯寒刚扔掉手中断剑，就觉得肩膀被人用力一推，一把利箭破空而来，严烬衡旋身躲开，衣袖“撕拉”一声划开，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就这样飘飘晃晃地落了出来。
楚溯寒想也不想，回手握住，随即搭上了严烬衡递来的手掌：“你东西掉了。”
“回去再看。”
断魂剑划破长空的黑暗，载着两个人速速离开是非地。
楚溯寒抹了抹唇角血迹，严烬衡回首看了他一眼：“怎么？”
“没事，可能方才被小东西划了一下，流了些血，不碍事。我们……”
他沾染了血迹的手指刚刚放下，只见严烬衡背影猛地一僵，连带着断魂剑都颤了一颤。
“你怎么——？！”
毫无征兆的，严烬衡仿佛是瞬间失去了重心，一头从剑上栽了下去，那一刻，断魂剑的灵力骤然失色，他们自几十丈的高空迅速坠落，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
楚溯寒猛地回神，长鞭脱手而出，绕在一角略高的墙壁上，另一边卷紧了他们的腰，他死死抱住严烬衡，一路跌跌撞撞地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
这样下去必定受伤。
楚溯寒咬咬牙，在急速地翻转中掏出灵囊，拽出了那把鲜少使用的祈宁剑，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戳进了一旁的建筑上。
尖锐的摩擦声震耳欲聋，他咬紧牙关，火星自剑身和砖瓦之中寸寸崩裂，匆忙中他看了一眼严烬衡，只觉他揽住他的那只手都湿透了——那不是血，方才他没有受伤，满满的都是冷汗。
此时此刻他的表情极度痛苦，仿佛正被烈火灼烧。
“你坚持一下……”楚溯寒咬咬牙，念了个诀让长鞭又绷得紧了些，“快到地面了，你再、再坚持一下！”
明明只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刺耳的摩擦声终于停了下来，楚溯寒往下看了看，距离地面已经不远，还好，再晚那么一时片刻他们绝对不死也残。
他舒了口气，纵身蹦了下去，扶着严烬衡靠在墙边坐好，轻轻晃了晃他：“严烬衡？严烬衡？？你能听见我说话么？你——”
“我能……”严烬衡皱着眉头抬起眼，一说话仿佛要消耗极大的力度，“你方才握在手心里的是什么？”
楚溯寒：“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这……”
他手心里赫然是一张符，一张他看不懂的符。
严烬衡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这是公休绪当时递给他的、能够解除他记忆封印的那道符，只是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不是这个系铃人，那封印他是解不开的。
——等到时机成熟，落在你记忆上的封印便会自然而然解开。
眼前的符咒上，沾了一抹属于楚溯寒的血。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让严烬衡下意识紧紧捂住了额头。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封印他记忆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楚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