砏南市,地处秦太山脉中段东麓,因界内连绵的砏山而得名。砏南二中坐落于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始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是砏南市历史最悠久的老校,也是省里重点发展的名校之一。高三一班,座位排成单人单桌,墙上的钟表刚刚指在数字十上。六点五十,教室里还没什么人,江晚走进教室,径直走向教室后面的窗户边上。桌子上的书摞成小山高,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边,她轻轻拉开椅子,摘了书包坐上去。她把书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里面的书也按照大小顺序整理的一丝不苟。她从书包里抽出来一本米白色封面的硬皮速写本放在桌子上,然后把书包塞到桌斗里。速写本子铺开占据了剩下的桌面,江晚靠着椅子,一手支着脑袋翻开新的一页。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来得早的值日生拿着扫帚打扫卫生。江晚很享受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里画画。她从笔袋里抽出来一支黑色的炭笔,被葱白的玉指捏着,在纸上来回游走。流畅的线条一笔一笔落在纸上,大致起了型。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座古风古色的水榭亭台。简简单单的线稿,柳条飘曳,枝叶抚过亭台,垂着探进水里。清波荡漾泛起片片涟漪。炭笔继续划着,速度慢了下来。七点十分,班里陆陆续续来了人。人声喧闹。“听说了没,三班有人昨晚死了,是吸血鬼干的。”
几个男生一进来就叽叽喳喳的说起来。“听说了,早上我经过那巷子,全是警察……”爱八卦的三五个人围在一块,斗志激昂的讨论起来。砏南近年来治安一向安稳,此事一出瞬间引起轩然大波。新闻热搜第一,公众一片哗然。吸血鬼和人类早在百年以前就签订了《和平协议》,两族和谐相处互不干涉。现今出现了伤人事件,若真是吸血鬼所为,严重说甚至会因此再次引起两族的战争。“不是说政府研究了方案,能够限制吸血鬼的能力吗?怎么还能让害人的东西逍遥法外……”戴眼镜的瘦小个扶了扶镜框问道。班里的事精小胖子看了他一眼,笑话他太天真:“那种东西也就听听,真想吸人血了谁拦的住?”
众说纷坛,陵劲淬砺,句句唾弃万恶的吸血鬼。一群未经世事的青葱少年,这会儿仿佛惩恶扬善的绿林好汉,满口耿直正义盎然。或者说他们喷言吐沫的样子,好像市井里的村妇糙汉。言语越来越恶毒,气势仿若杀伐疆场的热血将士。小胖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哼,要我说,就不该让吸血鬼活着!”
有人应和:“对!恶心的杂碎万死不足惜!”
听了这话,江晚笔头忽然顿住,她忽然有些激动,心脏砰砰的跳动。她咬住嘴唇努力的呼吸,以平复自己的情绪。捏笔的力道变大,她却仿若未觉,仍旧在纸上划着。“啪——”细微的响动拽回江晚的思绪。她定睛看去,黑色的笔尖断成两截,一段躺在纸上,像是残缺了身躯的武士。粗劣的线条横冲直撞,纵横交错趴在那幅庭院图景上。好端端的一幅画黑了大片,无辜毁去。江晚怔怔的看着画纸,炭笔还攥在手里。倘若仔细看看,不难发现她的气息微微有点急促,连带着指尖也有点颤栗。江晚觉得有些委屈。仅仅是道听途说就这样搬弄是非,赤口毒舌听起来真是刺耳。别人不知道,百年那场人、血两族的大战,使血族死伤不计其数,几近灭种,迫于压力血族投降。和平协议签订之后,血族余脉举族归隐山林,她们江家便是那为数不多的血族一脉。事实上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血族生活的地方与世隔绝,荒无人烟穷山恶水,恶劣的环境也几乎要了他们的命。但人族对血族的成见依旧极大,只因他们吸血,因为这会威胁到他们。父亲告诉她,这场对弈没有对错之分,所有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惜命本身并不是错事。但是以伤害别人为手段,来保全自己的生命,这难道也没错吗?江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稳住情绪。班里的人多了,几乎都参与了讨伐血族的话题,喧闹的声音让江晚感觉有些头晕。她摊开手,把笔放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急促的呼吸了几下,睁开眼,她掀起画纸,开始沿着本子中缝往下撕。她抿着唇,眼睛紧紧盯着,努力做到全神贯注。努力忽视,努力不去听那些惹人烦躁的话。纸张完好撕下来,边缘像是用小刀裁剪过得,整整齐齐,甚至连毛边都没有。她把纸对折,上边紧贴住下边,严丝合缝。动作斯条慢理,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她在以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手臂忽然刺痛,江晚下意识的抬起胳膊。“天啊,没事吧江晚?!”
尖锐的女声打破班里的嘈杂那群指战沙场的勇士一时间偃旗息鼓,探头探脑的瞧过去——江晚身上的校服湿了大片。“对不起,对不起,刚才他们撞了我一下。”
张雯彩就近把还冒着水汽保温杯放在江晚的桌子上,刚打回来的开水,几乎都泼在了江晚的身上。她手忙脚乱的用纸巾帮江晚擦水,转头斥责旁边的罪魁祸首,那个小胖子:“刘大胜,你不能看着人吗?谁让你们在这挤着的!”
她又转头关心江晚的伤势“没烫着吧?疼不疼!”
白色的短袖阴湿了一大片,裤子上也有水渍。张雯彩的急切不加掩饰,眉头簇成一团,情绪全写在脸上。小胖子自知惹了事,也有点愧疚,连声对江晚说对不起。江晚挂起淡淡的微笑,柔声细语的说:“我没事。”
甚至还安慰起张雯彩:“不用担心。”
她长得漂亮,皮肤又白,像刚煮熟的鸡蛋白,胳膊都红了一大片,还温柔的说没事。这样柔弱的形象更让人觉得心疼。张雯彩愧疚的说:“怎么没事?都红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医务室八点才上班呢,这会肯定没人。”
旁边有人说。“那怎么办?”
这会周围围过来了不少同学,被围观的感觉并不舒服,江晚心里莫名有些焦躁。她不动声色的捂住手臂,想要把红肿的地方遮藏起来。“没关系,没那么严重。”
她说道,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很平静:“我去用水冲一下就好了。”
从头到尾江晚说话时都没什么情绪,似乎告诉众人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她毫不在意。“真的没事?”
张雯彩实在不放心,那胳膊红的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她平时和江晚没什么交集,现在觉着这个女生实在太好说话。“没事的,真的。”
江晚边说着边站起来,把胳膊背在身后往外走。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张雯彩是个实在人,她实在不放心,硬要陪着江晚一块去水房,江晚推脱不开,只好随她了。预备铃响过,马上就要早读了。水房在走廊的尽头,和她们班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离得有点远。张雯彩扶着江晚的胳膊,往水房走。有人迎面过来,正是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刘向花。一个微胖的更年期的中年妇女,脾气不太好,班里的学生大多都怕她。看见她,张雯彩心里直突突,下意识的把头埋的老低,甚至拽着江晚的胳膊往旁边挪,试图躲开刘向花的视线。看懂了她的小心思,江晚被逗乐了,她突然冒出了坏心思,想逗一逗这个女同学。如果成功的话,也许还能摆脱张雯彩善良的陪伴。眼看刘向花走近了,她忽然停住步子,朝刘向花微微颔首:“老师好。”
张雯彩怎么也没想到江晚会来这么一出,吓了一跳,好在也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也抬起头,叫了一声老师好。刘向花成功注意到她们,看过来,板着个脸,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打量了一下两人,不怒自威。她问江晚:“快上课了,你们去哪?”
回话的却是张雯彩,凭着心里那难得的道义,她鼓起勇气回答,“江晚刚刚不小心被我烫到了,我陪她去水房。”
刘向花瞧见了江晚正捂着的胳膊,她可没那么温柔,冷冰冰的瞥了一眼江晚,“去水房用两个人?”
眼神中露出的意思,明显不满江晚的娇气。见刘向花想把战火往江晚身上引,张雯彩急忙解释。“是我……”江晚打断她的话:“她没想去,是我让她陪我去的。”
刘向花冷哼一声,眼神似乎再说果然如此,“高三时间多么紧张,你不要以为你学习好就能浪费别人的时间。”
江晚学习好,这是毋庸质置疑的,从她身上找不到缺点,就从别的事入手。她盯着张雯彩,“让她自己去,你回班去!”
张雯彩还想再说什么,结果对上刘向花吃人的眼神,蔫巴巴的又低了头。要不是心里那点正义感,张雯彩早就歇菜了,但她还是觉得对不起江晚,她为难的转头看向江晚,眼里写着抱歉。江晚轻轻拍了拍张雯彩的胳膊,让她放心。“快点回班!”
刘向花留下最后的通告,毫不留情的往班里走。张雯彩只好跟了上去,时不时还转头看向江晚,无声的说着对不起。江晚看懂了她的口型,浅笑,也用口型回了句“没关系。”
江晚在水房简单冲了一下胳膊,关了水龙头,水珠攀在她的胳膊上。胳膊还是红的厉害,但是没什么痛感。对于这种小伤,江晚并不在意,按照血族特殊的自愈能力,再过个十分钟左右,就能恢复如初。因此她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开水烫伤,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如果不得到及时的处理,就算不脱皮也会起水泡。如果一会恢复好了,回去以后难免会有人怀疑。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胳膊上的水迹。刚到班门口,上课铃声响了。江晚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铃声落了才喊了“报告”。刘向花正在教室里巡视,听见声音,正眼都没给她,随口说了一句“进。”
便不再理会。张雯彩坐在江晚座位后面,见她进来,眼神里似乎有了光。她注视着江晚走过来,还贴心的从后面伸出胳膊,帮她把椅子拉出来。她压低声音问:“好点了吗?”
江晚坐下去,微微侧头回复:“嗯,没事了。”
她把书包里的外套掏出来,穿上,长袖遮住了烫伤的胳膊。刘向花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要上课了。看不到江晚的伤势,张雯彩忍着担心,也只好拿出书听课,没有谁敢翘刘向花的课。下课之后,小胖子刘大胜捧了一袋子零食过来,悉数堆在江晚的桌子上,江晚有点蒙,看着刘大胜。刘大胜挠了挠后脑勺,说:“你别多想,早上对不起啊。”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零食,“我看你们女生都喜欢吃些,这就算我跟你道歉了好不?”
旁边有男生乱搞氛围,还有吹口哨的。“看不出来啊大胜,可以啊!”
“胜哥冲!”
刘大胜一眼瞪去起哄的人,“闭嘴吧,想什么呢!”
后座的张雯彩帮着江晚解围,“你们都闭嘴,别乱说话。”
她站起来挡在江晚旁边,“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她推搡着刘大胜,又赶走一边起哄的人。她转过身,问江晚:“真的没事吗?疼吗?让我看看。”
看着江晚穿起来的长袖外套,张雯彩误认为烫伤很严重,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不用担心,医药费我会承担!”
不可能会没事的,早上张雯彩接水的时候,特意接的刚烧开的热水,有点常识都知道,被烫一下不会一点事没有。江晚当然不会给她看,还是坚持着说没事。张雯彩虽然还是有点不放心,但也无奈作罢,不再追问。“好吧,那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啊。”
“好。”
江晚说。得到回复,张雯彩转身准备回到座位,突然感觉衣服被扯了一下。她顺着衣角,看过去。江晚一脸无辜的指着桌子上的一大堆零食,求助似的笑着看着张雯彩。张雯彩秒懂,嘿嘿一笑。她悄悄的环视教师一眼,没有发现刘大胜的身影。于是迅速的抄起零食袋子,一把塞到自己的桌斗里。中午放学,江晚刚把上课用的书收好,摆在一边的书堆上,张雯彩叫了她一声。“江晚,一块吃饭去吗?”
虽然同学三年了,但江晚性子凉凉淡淡的,在班里很少说话或是与人来往,是属于冰山美人那种存在。只可远观,不可“玷污”。张雯彩之前其实也想和江晚认识一下来着,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趁着不大不小的事故,或许可以交个朋友。江晚看着张雯彩一脸的诚挚,没忍心拒绝,点头答应了。张雯彩高兴起来,自来熟的搂住江晚的胳膊,滔滔不绝:“走,今天我请你!我跟你说,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烤肉拌饭,真的巨好吃。”
江晚从没被人这么亲昵的靠近过,一时有点不适应,她有点无所是从,她甚至能感觉到,长袖下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看着张雯彩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什么也没说,还时不时的笑一下,来作回应。砏南二中规定午休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大部分学生都选择在学校吃饭。这会正是放学吃饭高峰期,小小的饭馆里人满为患,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看着乌压压的一片人,江晚不经意的压低了眉头。张雯彩看到了这个细节,她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人这么多啊?”
江晚脸上又挂起得体的微笑,“没事。”
“好了,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吧,你在外面等着就行。”
江晚还想再说没事,张雯彩却看出来了她的心思。“诶呀,没事,反正也是我非要带你出来吃的,人这么多,咱们买了回去吃就行!”
张雯彩大大咧咧的笑着,她又问了一下:“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江晚抱歉的笑了笑,说:“谢谢,我都可以。”
“行,那我就买他家推荐的了,真的巨好吃!”
“嗯。”
张雯彩毅然决然的冲进人堆里,江晚在外面甚至都能听见店里此起彼伏的叫声。“老板,鸡排拌饭!”
“两份烤肉拌饭!”
“……”九月份的中午,太阳挂在正空,虽然没有盛夏那样炎热,但这样晒着也实属折磨人。而这样的阳光,对血族来说也是一种煎熬。虽然经过百年进化,血族已经能够在白天行走,但长时间的暴晒也会对他们的身体有一定的影响。江晚抬头看天,手遮在眼上,刺眼的阳光透过指缝照在她的脸上,细微的痛楚刺激着皮肤。幸好路边上种着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江晚往树荫里走去,瞬间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