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和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戌时三刻。
大顺皇宫,凤坤殿。
厚重的赭色帷幔层层叠叠,将原本疏朗、宽阔的内殿遮挡的昏暗、阴沉。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帷幔最深处传出,咳声伴随着嘶哑的呼吸声,叫听闻之人也觉喉间难受起来。
待这阵咳意压下,一个老妪的声音自那处传来。
“菲蓝,去叫义亭过来。”
“太后娘娘,您终于……肯见圣上了。”
名唤菲蓝的宫女亦是满头白发,行动间颤颤巍巍,此时分外激动的脸上,流下两道蜿蜒的清泪。她急忙掏出手帕将其拭去,又对外吩咐道:
“来人!”
一个二十来岁的宫女低声应道:
“朱儿在此,姑姑请吩咐!”
“快!快拿着凤坤殿的腰牌,务必将圣上请来,要快!”
“是!”
朱儿急忙下去安排。
此时殿外守着的侍卫头领正是李巡将。朱儿拿着腰牌与李巡将一道脚步如飞,朝着圣上与贵妃歇息的鸣鸾殿匆匆而去。
“站住!来者何人?!”
“萧巡将,在下有事求见圣上,劳烦进去通传一声。”
“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打扰了圣上与娘娘休息,你担待的起吗?”
“在下确有急事,请萧兄通融通融!”
“在鸣鸾殿,什么急事都不如圣上的龙体要紧,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萧兄,是太后有事,必须面见圣上,莫要再耽搁下去,否则你我二人都吃罪不起!”
萧巡将正待驳斥,却自里面疾步走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内侍来。他操着一口尖细的嗓音问道:
“可是太后让你们来的?”
萧巡将定睛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圣上的贴身大总管——何公公,他忙收了面上的傲慢之色,将即将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
“是!”
李巡将急忙回道。
“你等稍候片刻,咱家这就去请圣上。”
不过片刻功夫,内殿的灯火重新被点亮,将殿内照的如同白昼,李巡将与朱儿也被叫了进去。
紧接着,一名身材高大、龙行虎步的中年男子从殿内匆匆走出,正是当今圣上。身后迤逶紧跟十数人,有内侍、宫女,亦有侍卫等人。一行人脚步匆匆,所去的方向正是沉寂多年的凤坤殿。
萧巡将不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只盼那姓李的小子别在圣上面前多嘴,否则自己的这份差事怕是难保。
少时,鸣鸾殿内传出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
“圣上去了哪里?”
宫女春桃回道:“启禀娘娘,圣上去了凤坤殿。”
“什么?!”
透过淡蓝色垂纱,可见一身姿曼妙的人影自宽大的龙床上坐起身,春桃急忙将纱帐向两侧挂起,露出帐中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来。
只见那美人身着一袭藕荷色纱裙,难辨年纪,有着三十多岁妇人的风韵,又有着二十岁女子的娇媚,肌肤洁白丰润,如上好的膏脂,纤腰一握,浑身凹凸有致,散发着致命的雌性诱惑。
现下,她瓷白无暇的鹅蛋脸上,一双柳眉微蹙,桃花眼中波光流转,似在思量着什么。
少顷,她纤巧的翘鼻中发出一声冷哼。
她忽的下床站起,一双纤秾合度的洁白脚掌,未着鞋袜,踩在厚实的狐皮地垫之上,竟似与狐皮融为了一体。
“去,沏壶茶来!本宫要在此等候圣上。”
春桃应声而去。
凤坤殿内,到处弥漫着一股死气。
令当今圣上池义亭眉头拧了起来,自那件事后,他已二十多年未踏足此地了。
母后到底出了何事,竟然肯见自己了,他不由腹诽。
正在殿前踟蹰时,一名老妇自殿内缓慢而出,她不顾自己老迈的身子,噗通一声跪倒在池义亭面前。
“奴婢参见圣上!”她道。
“你是?”池义亭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轮廓,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奴婢菲蓝,恭迎圣驾!”
“你是蓝姨?!”看着面前满头白发,脸上皱纹丛生的老妇人,他惊得张大了嘴巴。
“奴婢当不起!还请圣上进殿,太后她……有话与您说。”说着她眼眶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母后她怎么了?”池义亭见此情景,顾不得与她叙旧,急忙抬脚进了凤坤殿。
越过层层帷幔,那股死气与草药混杂的浑浊气息愈发浓烈。池义亭越往里走,心中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
直到掀开最后一道帷幔,入目是一张雕龙画凤的大床,此时它表面的彩漆部分脱落,露出里面的木色,斑驳丑陋。原本镶嵌其上的宝石已全然掉落,露出许多坑坑洼洼之处,早失了以往的华丽庄严。
他的心不由一沉,再看向床上厚重的青色床帐,此时天气炎热,宫中连宫女都换了轻薄的纱帐,这里却依然围着厚重的棉布幔帐,可想而知,里面该是如何闷热。
“母后!”他颤声轻唤道。
“义亭,是你吗?”从床帐内传出一个老妪沙哑的低喃。
池义亭不由向菲蓝望去,菲蓝走上前去,将床帐撩起。待池义亭看清上面躺的人时,面容不禁狠狠抽动了几下。
这,这真的是自己的母后吗?那个高高在上、母仪天下、说一不二的女人。不,这绝对不是她!
可床头摆放的凤印,和老妪手上的碧玉扳指,正明明白白昭示着:这个老妪就是自己的母后。由不得他不信,这天下谁敢这般捉弄他。
“母后?真的是你?”
“过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池义亭慢慢走上前去,终于看清了老妪的全貌。
只见赭色锦被微微隆起,那隆起是那样纤细、干瘪,一头雪白长发如海藻一般散落在脑顶,白发下是一张枯瘦、凹陷的脸,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似乎一张脸上只有一层薄皮而已。
那双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凤目,此时已浑浊不堪,半张半合着,似乎随时会彻底闭合。
一阵心疼与痛悔之意瞬间撅住了池义亭的心脏。
“母后!请恕皇儿不孝!”喊出这一句,他鼻子一酸,竟低声呜咽起来。
“义亭,别哭,母后时间不多了,还好……上天垂怜,让我……能再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