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萱循声而去,刚接近人群,便被人奇异地让出了一条道来,她怀着不明所以的感受往前,须臾便行至了凉亭亭柱边。 突地,她窒在原处。 一陇翠竹为背幕,一位白衣郎君淡然坐在一架古琴之后,玉骨般修长的十指在琴弦上来回拨动。 琴声空灵悠扬,如丝如缕,爬至听众心头,调动人的满腔情愁,使人觉出何为欲说还休。 朗朗清风拂,吹满白衣郎君的广袖;春阳斜照,落在皎月玉面下的肩头。他剑眉和缓,形态优雅,浓密的眼睫半垂,掩住了眸中神色。整个人若对周遭嘈杂浑然未觉,只醉心在弹奏之中。 扶萱直愣愣地凝望他,双脚如被人定住般,竟是忘了撤步。 一曲终了,谢湛收回双手,抬目一眼锁住发怔的女郎,从容起身,迈着四平八稳却不失速度的步子朝她走。 光打在银丝暗纹的白衣上,柔柔反射着辉光,郎君似背着满身骄阳,一步步靠近她,也一步步踏在人心上。 扶萱心跳声不争气地渐次变大,呼吸急急慌慌。 谢湛于她身前站定。 他生的高大,阳光微斜,她的影子只落在他的衣袍一角,印到地上,是两相拥抱的模样。 不知是他迫人的气息太近,还是那双墨眸的光太直接,扶萱突地有些不敢直视他。 她目光落在他袖口的竹节之上,便听谢湛当着众人,用那磁玉般的声音问:“萱萱,这是我用了你的曲调,特意给你谱出的曲,喜欢么?”
看客中懂琴的人立时诧异。 如此盛名的风华郎君,奏出的这般高山流水的曲子,竟是为了讨女郎欢心? 扶萱不可置信地抬眸,见他确认般地点了点头。 她总算明白了,日日在清溪园听到的隔壁琴声,到底是谁人所奏。亦是明白了,为何那曲中会有一段与荆州小调相同——那是彼时在明月山庄,谢湛与她去密林时,她在马背上哼过的。 心底蔓延起震惊,又鼓动起欣悦。 还有那么点,解开那层朦胧面纱后,事实倏尔出现后的松了口气。 虽承认此事丢人,可她彼时爬至清溪园墙头偷看时,心中便隐隐有着某种期盼。后来进了邻居府中,也还刻意留意过院中布置,总希望在其中寻出带着某人品味的影子。 那时没有发现,加上翌日琴声便停歇,她也只得歇了探究此事的心思。 谢家家主,又怎可能有那般闲情逸致,不歇在自己的华府,反而到一个小巷子中置业歇息。 没成想,当真是他啊。 扶萱难以置信,又不得不说,还有几分隐蔽的欣喜。 众多情绪骤然裹住心腔,扶萱听着心间扑通扑通的急跳声,再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心思正百转千回时,人群中再起躁动的波澜。 扶萱目光越过谢湛的胳膊,往他身后看过去,便见几位世家贵女出现,众星拱月般将王芷怡送到了亭边。 王芷怡在谢湛背后看了二人一眼,继而走至南月先生身前,行了个礼。 王芷怡的礼甫一行完,南月先生便捋着白胡须,朝他的得意门生道:“七女郎来晚了,方才长珩弹了首曲子,可谓兴云致雨、清耳悦心。”
“那可真不巧。”
王芷怡礼貌地遗憾道。 南月先生堆起一脸褶皱,笑着道:“无妨,无妨,这里有琴谱,你瞧瞧看,以你之资,定能很快学会啊!”
诚然,南月先生不知这眼前三人之间复杂的纠葛,在他眼中,王芷怡和谢湛二人皆是他的得意门生,分享曲谱并无不妥。 可当扶萱眼睁睁地看着,谢湛口中特意为她谱的曲谱,被南月先生递出去那刻,心间隐着的那根刺,蓦地冒出来头。 南月先生话一落,谢湛心道不好,看着扶萱的神色便僵了片刻。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方才眸中还绽着星光的女郎,眼神迅速冷却,红唇张阖,说出的话看是礼貌,实则生生扎地心中生痛—— “谢公子才情卓越,便是我这种不懂琴的俗人,听入耳里,也知曲调流畅。附风颂雅之事,我实在一窍不通,便不扰谢公子雅兴了。”
按扶萱的打算是她说完话就走,却不料,人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又有一位老者高声开了口—— “贤侄何必自谦?你弹的嵇氏四弄,彼时便是阮瞻先生也夸了一句‘美妙灵动’,怎能说你不懂琴?”
带着责怪的熟悉声音入耳,扶萱惊地张了张嘴。 她斜身朝谢湛背后看,便见亭柱后,常瞿气定神闲地捋着胡子,见她看过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常瞿话落,人群间响起纷纷议论,多半是夸扶萱的。 不为别的,盖因常瞿口中的阮瞻先生,乃是大梁男女老少皆知的善弹琴之人。他的出名不仅是因为琴技高超,且还因其为人友善,凡是有求之人,不问贵贱长幼,他都为他们弹奏。因而在场的人,即使来自小家小户,也听过这位先生美名。 众人爱屋及乌,既然阮瞻先生都夸这位女郎琴弹的好,想必是真有几分本事。 这一下,看热闹的人们再看向扶萱时,眼神又有了些不同。 被众人齐齐打量,低低议论,又莫名其妙地突地别夸,扶萱略不自在。 她转身回看陈恬,道:“我们先去问候常伯罢。”
“这是自然。”
陈恬接话道。 两位老先生一前一后开口,早将方才谢湛营造出来的,用来感动扶萱的氛围,无情地击地粉碎一空。 看着扶萱从他身侧走过,又对上陈恬那自始自终皆不友善的目光,谢湛心间微哽。 大概,这便是,所谓的功亏一篑。 早知如此,便不该请两位老先生出山,谢湛于心中微叹。 他朝人群中的常服侍卫们示意,众人得令后,喊着“散了”“散了”,不着痕迹地将人群疏散开去。 如谢湛预料的那样,扶萱同陈恬进了亭中,与常瞿恭敬问候之后,婉拒了常瞿邀她二人一同参与南月先生门下弟子们编撰诗集的活动。 那位小女郎再没多看他一眼,同常瞿讲了会话,又与南月先生礼节性地问候后,极快地出了凉亭,与陈恬并肩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再次回到秦淮河畔,扶萱只觉今日兴致已是索然,当真提不起任何兴趣再同陈恬去观看龙舟赛。 她借由身子不适,朝陈恬提出回府,陈恬爽快应下。 从她方才看着那位郎君惊为天人的神色,到现下黛眉微蹙、兴致缺缺的模样,便是他再迟钝,也不会猜不出,她为何如此。 那只没送出去的玉雕凤凰被陈恬收紧,牢牢地藏在了袖中。